是夜,虚怀斋内林丰德方掌上灯,翠缕便扶着腰一扭一拐地进了斋门,臣经纶正靠在铺着厚厚绣花绒布垫的太师椅上就着一盏油灯正读着一封信,翠缕正要说话,林丰德连忙向她摇了摇头,翠缕会意,低下头乖乖等着臣经纶读完信。
半晌臣经纶将信放下,才抬头看了乖巧站着的翠缕一眼,皱着眉,“怎么这么晚才送来?你干什么去了?”
翠缕嗫嚅着什么臣经纶没听见,只见她低着头脚下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着地上木板,臣经纶更是不满,“走近些,大点声没吃饭吗?”
翠缕低着头走近,对着臣经纶的耳朵大声道:“吃了!老爷!”
臣经纶险些耳背,将她凑上来的脸推开些,“说话时别离人这么近,”臣老爷瞪了她一眼,“整日疯疯癫癫的,哪个女子像你这般粗鲁,没半点女儿家的样子。”
翠缕并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老爷训她早就是家常便饭了,总是老一套没劲儿透了。她表面恭敬地赔礼道歉,“老爷说的对,老爷英明,翠缕以后一定好好做一个温柔的好女子。”
老爷早已看透她三天一发誓,五天一赌咒的敷衍态度,偏偏她面上恭顺又没法训得太过,又看着一旁林丰德正一脸殷切地盯着他,只要他一开口训诫翠缕,林丰德立马就要跪下来抱着自己的腿,再把翠缕小时候挨饿受冻因此有后遗症这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再拿出来哭诉一番了。
臣老爷聪明地没有再自寻烦恼,忙扯开话题,“把名册给我,这册子上怎么到处沾了泥,”他一边翻着名册,一边又皱眉,他抬头看见翠缕也正抬起头,主仆二人皆是一怔。
林丰德抢在臣经纶前面责道,“你又跑哪儿疯去了,脸上身上弄得脏兮兮的。”
翠缕拉了拉身上皱皱巴巴的袄子,垂头丧气地道,“别提了,在落红亭那儿叫狗给撵了摔了一跤。”
臣经纶懒得听她鬼扯,打断她的话,“女学生的宿处阿贤可处理好了?”
翠缕忙道,“小姐一切都备好了,南厢房已经让小师父们都打扫出来了明日来学的小姐们便能入住了。”
臣经纶点点头,“嗯,你回去叫阿贤嘱咐圆暨大师这南北厢房从明日起要加强夜间巡视,一日也不得疏忽,知道吗?”
“我晓得的,老爷放心吧小姐早已再三嘱咐了住持。”
臣经纶挥手,“去吧,好生照看着小姐,”他看了看翠缕泥猴一样,不放心地又嘱咐一句,“稳重些!”
翠缕逃也似的溜出了虚怀斋,门都忘了带上。寒风呼呼往里灌林丰德无奈地去关门,却见宗政越一瘸一拐地捂着头拖拖曳曳地从斋门口经过,他“呦”一声,“宗政公子你这是怎么了,你的脸怎么……”
见他询问,本想装作无事发生的宗政越只得难堪地笑笑,“咳,别提了叫猫儿给挠了。”
林丰德没听出他的话外之音,“哎呦这挠得还挺深的,您小心伤风啊,进来让老奴给您上点药吧。”
宗政越大写的抗拒,“不敢劳烦不敢劳烦,小事而已我自己回房上药就行了。”
善良的林管家充分发挥老人家关爱晚辈的美德硬要给年轻不知轻重的晚辈上一课,“脸上的事不算小事,公子还年轻不知利害,此事不可马虎。”
推推嚷嚷之际臣经纶在屋内高声道,“丰德什么事?”
林丰德大声回答了他老爷并如愿地把宗政越请进了虚怀斋。
林管家慈眉善目的给宗政越上药,向着他老爷道,“老爷我看着这书院里的猫猫狗狗也该找个人专门看着些了,先是翠翠叫野狗撵了现在宗政公子又叫猫给挠了,若放任不管指不定哪天那些畜牲还要伤人呢。”
臣经纶“嗯”了一声,又将竹册递给低头沉默地上着药的宗政越道,“怀忧,你看看这个。”
宗政越接过那本竹册后哭笑不得,白日正是为了这册子才添了脸上这些战绩,早知道这么容易就能拿到手,他也不用……
他装模作样地翻了翻竹册,“真是稀奇,江家的女儿也来了。”
臣经纶抚了抚胡子,瞥了林丰德一眼,丰德低声道:“老爷,我去沏壶茶来。”
宗政越看着臣经纶,臣经纶又把信递给他,见宗政越看完信并没有多惊讶,便道,“你早知道了?”
宗政越点头,“不错,近两年来江都与江陵一直面和心不和,李禄此人司马昭之心早就成了江家的心头大患,江卓肯将唯一的女儿送到咱们这儿想来也是被逼的没法子了。”
臣经纶抚须,“一个李禄不成气候,别忘了他身后还有柳州赵氏呢。”
“赵氏虽是世代盐商有些人脉但也不至于让江家如此忌惮,我想这李家这些年能在江陵发展如此迅速,背后定然有某方势力在大力扶持。竟能让江卓这老狐狸也投鼠忌器,只怕这势力还不小呢。”
宗政越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测,若是真让他猜中了,那江州这摊浑水就搅得深了。
臣经纶虽是有意辅佐宗政越,但终归只是个读书人,并不明白在各世家博弈之时,对方的一点把柄都有可能是决胜的关键。
江州占据长江天险易守难攻,百年来江家稳坐江都,俯瞰江陵,把控整个江州,南至破月关,北邻长江,独占南方大半土地,是久居北方的宗政氏最大的威胁。
臣经纶慨叹,“南北僵持已经十多年了,江氏此次来人只怕没那么简单啊。”
宗政越笑笑,“来吧,蛰伏了这些年也该活动活动了。”
不仅是虚怀斋内正暗潮涌起,落红山下栖霞镇上的客栈里也热闹得紧。有间客栈的掌柜早就倚在柜台上睡着了,屋外街道上打更人遥遥地敲了三声铜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小二坐在半掩着的木门后,打更的号子拉扯着他收不住的困意。一阵冷风袭来,小二不由得一个激灵,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咻”地一声就闪过去了。小二晃了晃脑袋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关上客栈大门,插上门闩,就着柜台后温酒的暖炉的热气儿依偎在木头橱柜上美美地睡过去了。
客栈顶楼上,靠楼梯口第一间客房里灯已经熄了许久,小丫头荷月正熟睡在房中的一张宽大的客椅上,一声几不可闻的开门声并没有吵醒小丫头,只是一丝寒意从外屋的门缝中传来。荷月揉揉惺忪的睡眼,这该死的北方蛮荒之地,冬季怎的能这般冷,她已经盖了两层被子了,还是有一点冷风吹进来便被冻醒。
小丫头嘴里一边嘟囔着鬼天气冻死人,破黑店连个供暖都没有,一边不情不愿地爬起床要去关紧外屋大门。还没掀开被子,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捂住了嘴,她险些叫出声,那手的主人附在她耳边,用着极低的声音道,“别出声,有人!”
小丫头听出是她家小姐的声音,于是使劲点点头,一副惊慌的模样,江音道,“别怕,继续睡。”
荷月吓得牙齿打颤,哪里还睡得着,但也不敢坏了小姐的事,于是颤颤巍巍地将被子盖过头,江音见状,悄悄取出放在枕头下的一把巴掌大的金鞘匕首,屏声静气地轻轻用刀尖划破内屋房门上的窗布,挑开一个小洞,一个蒙面人正在蹑手蹑脚翻看她们的行李,小心翼翼地翻看,再物归原处,甚至连位置都不差分毫,那人将行李小心回复原样,直奔内室而来。
江音一惊,但并不慌张,她默不作声地移步到离门几步远的屏风后,隐下身子。
那人进了内屋,并未直奔床铺,反倒转向荷月所在的客椅上,看他样子不像是要谋财害命,倒像是在找东西。他小心地绕着客椅走了一圈,正要离开时被子下的人好像有了些动静,那人警惕的掏出匕首,正要掀开被子,只见被子里的人懒洋洋的翻了个身,“咯咯”磨着牙,过了一小会儿,又静下来,呼吸平稳,鼾声渐渐响起,那人小心地等了片刻才收回匕首,又扫了几眼屋内,屋内陈设简单,只一个桌子,一张客椅,一个屏风还有垂至地面的床帘。
那人并没有再往屏风这儿来,客栈屏风后多置恭桶,因此他没再多查看。
“床,那人唯独没有翻看这张床。”江音想不明白。
荷月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牙齿磕磕碰碰,“小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想床?刚刚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呜呜呜。”
江音无奈地安慰她,“你现在不是活的好好的吗?别怕那人好像并不想要我们的命。”
那人并没有掀开床帘,而是径直原路返回。
外门关上足足一刻钟,主仆俩才敢出声。“小姐银两细软都还在,并无缺失。”荷月面色惨白,吓得踉踉跄跄地,将外屋的门闩了起来,又搬过几张椅子堵住房门,又把窗户都用绳子穿起来系紧绑上金铃,这才能安心的坐下喝了口热茶压惊。
江音脸色并不比她好多少,她走到床边从内半侧的枕头下摸出一枚雕着游龙的玉佩递给荷月,“明日你拿着这块玉佩到镇上的当铺去找掌柜的,记住只能是掌柜的,将今晚的事告知于他,他知道该怎么做。”
荷月点点头,主仆二人一夜也未敢安睡,只等天明。
第二日清晨一大早,荷月便戴着帽子围着面巾顶着小雪去了小镇另一头的宝来得当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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