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时与席玉二人寻来时,紫菟已急得扯掉了好大一把头发。
“呀,锦时,殿下!阵,阵破了?!”她环顾四周,果然与最开始大不相同。而姲姲也并未走远,四人竟一直就在这几步距离之间。
“是呀,殿下将阵破了,我们快去找婆婆吧!”锦时有意略过了无极镜一事。
好在紫菟也并没对此阵多想,一心只记挂在婆婆身上,忧心道:“我方才算出婆婆走至了西北方位,不知可对付得过恶鬼们。”
锦时牵起她手:“没事,我们既来了,必能保婆婆平安。”
三人追与姲姲一道,一路躲避着发疯的野鬼们,顺着西北方位寻去。
真实的野**犹如炼狱一般,他们早已神志不清,可想要离开此处的念头却仿佛是烙印在了魂魄深处,出于本能的,疯狂的撕咬着过路健全的魂魄。
“是婆婆!”
紫菟与姲姲同时认出了被野鬼撕咬的老人。
席玉拦住就要不顾一切冲上去的紫菟:“我们并非过路的魂魄,不可介入他们的因果。若使他们魂魄消散,必将受因果反噬。这里,只有姲姑娘可出手。”
说着就要替她前去。
锦时着急出声:“那你——”
“我既应承下此事,自不会食言。”
他脚尖轻点,飞身掠过一众野鬼,姲姲紧随其后,奋力与那些野鬼厮打起来。
“大殿下是个好心肠的神仙。”紫菟呐呐,突然没头没尾冒出一句。
锦时认同地点了点头,席玉当然是好心肠的神仙,可:“此话怎讲?”
紫菟轻叹了口气:“小凤凰啊小凤凰,放眼神界,恐怕只有你与大殿下相处,而心中没有半分计较,至纯之极。”
她缓缓道:“大殿下身份尴尬,在领这四方天兵前,一直是爹不疼娘不爱的。我们各路神仙呢,也怕沾了晦气,会惹得天帝天后不悦;所以即便知他无辜,见他处境可怜,也无一相助。且大殿下性子亦是清冷淡漠得很,不及二殿下亲切随和,我们也会偷偷议论,总归是不喜欢他。便是雷刑那次,也少不得尽是些瞧笑话的。说来惭愧,当初我与其他仙子也只当是场热闹在聊,比不得对二殿下倒是更担心些。”
“可是,如今真真相处了一遭,才发现,大殿下性子虽冷,心肠却是顶好的。我与他并不相熟,他肯帮忙是因与你的情谊,可在桥上时,却会将你我一同挡住,在姲姲想要寻仇狗皇帝时及时劝阻,且他掌管凡间诸事大抵已有两万余年,最清楚因果之重,可为这一诺,他又拦下我,而亲自去救婆婆。小凤凰,你可知,如婆婆不能顺利走出野**,被野鬼撕咬去了身体,那便是她自身的因与果,注定有此劫难要承受,所以便是大殿下能不伤一魂一魄,可动改因果也会被因果缠身。”
出手相助本不难,明知不可为而为才难。
锦时一怔:“就因为他的出身?”
“魔,作恶多端,所以神魔自古势不两立。大殿下的出身能在天宫安身便已是十分艰难。我们…,自然是痛恨魔族的,所以…”紫菟面色复杂,承认自己的偏见并不是件易事。
锦时望着在前方竭力保护着婆婆的席玉,又回忆起无极镜里的场景。
身上流淌着一半魔血的席玉,曾是如此温柔,却在未来里被逼成了魔头。
她虽知道的极少,却明辨得出是非。
母亲说过,当年魔族公主才是被骗的。
所以,这帮神仙,利用了他的母亲,再摆出一副大恩大德的慈父心肠,要他感恩,要他背负不属于他的罪,还要他去诛魔,对自己真正的亲人们痛下杀手。
这难道就不是恶吗?
所以,善与恶,真的与种族有关吗?
什么才是真正的善恶?
如果没有天道约束,没有因果惩戒,那么神就是‘魔’。
“很久之前,殿下曾与我说‘神,并非无所不能。众生求渡,不知运由己定,不过是因果往复。神救不了世人,所以,神也会被厌憎,唾骂。神不是浮木,是载舟覆舟的水。水仅仅,也只是水’,那时我尚且不能明白,如今却想明白了。”
“我们做神仙的,虽然一身仙法道术,却不能随意施展,因为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们以为只是帮了一个人,一件小事,实则改动了与这个人相关的千千万万条因果。所以,神仙不是高高在上,万事万物的主宰,也没有人可以做万事万物的主宰。天道想告诉我们的,是神与人,没有本质的区别,我们都只是众生之一,既是众生便没有高低贵贱。”
风席卷着腥腐之气绕过她的袖角,离人泪从还魂崖飘到了野**。
锦时伸手接下那晶莹如雪的泪水,面上是少见的凝重。
“因果的成立,是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基础上,那么,如何规避天道的惩罚呢?相信自己做的是对的,相信自己是为了真正的道义,为了六界。那么,即便天道降下惩罚,自己也是为了大义。”
“只要你信了所有魔都是坏的,诛魔就成了对的,那么去杀一个魔,一百个魔,一万个魔,不管你杀的是哪一个,都是为民除害。”
“可,那些魔,就一定作恶了吗?没有人能是正义的化身,如果有人可以代表正义,那么正义就不再是正义,而是恶的工具。不过是打着为天下的名义,行利己之事罢了。”
她转过身,看向紫菟。
如果不是紫菟这一席话,她还有些想不明白,可现在她明白了,也明确了自己的选择。
“紫菟,这世道,该诛的不是魔,而是恶。”
紫菟一时难以消解锦时的话,她紧皱起眉头,下意识否决:“可是,魔,魔就是恶呀!他们修炼邪术,吸食他人神魂,也正因如此,我们神界为了保护众生,才…”
锦时没有与她争执魔的善恶,只是反问:“紫菟,你为什么在承认对大殿下的偏见时,难以启齿?”
紫菟绞着衣袖,答:“因为…,承认了,就意味着…我以前都是错的。”
说罢,她瞬间懂得了锦时所指。
为什么难以启齿,因为承认了就意味着以前都是错的,为什么不能承认魔不一定是恶,因为承认了,就意味着这数万年都是道貌岸然,假公济私,将面对错误所造下的因果。
“你方才说,各路神仙,明知殿下的无辜,明知殿下的可怜,也无一相助。紫菟,所以这是不是意味着,天后所作所为,是为了泄私愤,她所做的,是错的,是恶的?”
锦时字句紧逼,十分锋利。
紫菟回过神时掌心已然凉透。
是啊,其实他们一直都知道,知道大殿下无辜,知道天后在泄私愤,可他们不敢相助,不敢承认真正的对错,因为承认了的话,就意味着他们不仅没有执掌正义,更是自私怯懦。
所以,这三万年来,他们为了掩盖自己的私心,只能拼命诋毁大殿下,从他的血脉着手,污蔑他的心思,剥夺他的权利,与天后站于一处,这样才能证明,他们一直是正义的,是对的。
“…”
“凡间有个故事,叫,‘夫市之无虎明矣;然而三人言而成虎。’,三人成虎虽是无中生有,却可以使一个人的清誉毁于一旦。如此,是不是就可以去对那个人进行讨伐与诛杀了呢?”
“明辨善恶,靠的不是谁代表了正义,因为正义不能被代表。如果有人可以代表正义,那么正义和恶的界限就没了。在此之前,紫菟你不知道大殿下品行如何,但经历此行后,你却会说,大殿下是个好心肠的神仙。可见,想要明辨善恶,要切实的接触过才行。”
“然而,数万年来,神界独大,我们所言的善恶,其实也是偏颇的,可我们不承认,只要不承认,声势浩大之下,‘恶人’的反抗也不过是印证了我们的说法。看,他果然如此。”
“大殿下诸多不幸中,最可怜之处,恰是这三万年里,从来没有人觉得他可怜。所有人都要他感恩戴德,要他替母背负起罪业,要他偿还。所以他做得再多也不够,他有功也无功,那无功便成了错。”
“要多努力他才能被人看见?才能得到一句,他其实是个好心肠的神仙。”
“八哥说,凡间那些事本有十二神做,后来一并落在了大殿下肩上。可即便三万年里,他为凡间慎始敬终,但,就算是我八哥,我们凤凰一族眼里,那也不过闲差。一个,谁都可以做的闲差。他对凡人命运的注重,对因果的维系,就这样变得不值一提。”
“可我觉得不是。他从来不是怕天帝天后的责罚,才对这些‘不值一提’的凡事而小心翼翼。甚至,他并不怕背负所谓的因果。他只是明白因果何其重要,而怜悯每一个世人,他虽是神仙,却不能随意相助,便竭力的让每一个人都能平稳的还清因果业障,以得解脱,以获新生。”
正如初见时,他说:“静,是好事。我无能相救世人,一错却能浮尸千里。乱因果,坏命数。人虽渺小,却也该慎重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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