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季节,霜寒露重。
江面浓雾笼罩,一艘乌篷沙船低调地走在夜色里。
身着华服的少女蹙着眉,盘腿坐在狭小船舱中,涂着丹蔻的纤长玉指捏着锦帕,伸出一只雪凝似的腕子来,任由身旁的丫鬟按压。
晨间的江风分明是寒冷刺骨,晕船带来的不适却让额间染了薄汗。
“小姐,快到了,您再忍忍。”春桃将温热的糖水端上来。
阮绮华扫过一眼,让对方搁在矮几上。
她实在是没有胃口。
一天一夜了,这样狭小的船舱,她竟坐了一天一夜。
她忍不住叹息,想念过去种种,想念三层的龙首船,参天的龙骨,银掐丝珐琅、羊脂玉的茶盏,耀眼的火烛和永不停歇的歌舞。
堂堂江南首富阮氏独女,何时吃过这样的苦?
真是不知道阿爹到底是发了哪门子疯,年过半百了非得买个官当当,要是在宁州过过官瘾也便罢了,偏偏越当越大,这下好了呀,当官当到京城里去了。
京城盘根错节、派系复杂,用爹爹的话说,阮家初来乍到,又是商贾出身,家境富足,难免招人眼红,她事事都得低调。
宁州第一跋扈,如今坐个船得低调成这样。
仿佛是应景,江面上竟下起了濛濛细雨。小小乌篷船摇摇晃晃,细密的雨丝顺着窗户向内飘。
寒风起,雨雾飘。阮绮华心中郁结,接过春桃递来的狐皮裘,随意拢在身上,倚着船舱上向外望。
春桃没有哄她,她们离岸已经很近了。
被雨雾笼罩的岸边朦朦胧胧,阮绮华看不大清楚有没有人。
应当是没有的,阿爹阿娘今日面圣,先行进宫了,新官入京,阮家在京城无亲无故,哪有人会记得她呢?
她只是一位貌美又柔弱的有钱女子罢了。
刚准备命人将支着窗户的木棍放下,她隐隐约约见到岸上似乎有一点烛火。
吱呀——
船只靠岸,阮绮华起身掀开帘子,一柄油纸伞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的头顶。
“霜寒露重,路途遥远”来人嗓音清淡,在她耳边响起:“阮姑娘辛苦。”
陡然出现在近边的男子让她一惊,阮绮华诧异地回望,“您是……”
男子顿了顿,似乎在懊恼忘了介绍自己的身份,略带些歉意地开口道:“不好意思,方才唐突了。”
“在下陆临渊,现任大理寺卿。奉圣上之命,来迎接阮氏绮华入宫参加今日的宫宴。”
男子边说着,边拿出了自己的官牌。原本阮绮华心中尚存疑惑,但听到名字,她顿时便放了心。
陆临渊三个字,饶是远在江南,都无人不知。
当朝最耀眼的权臣,出身簪缨世家,祖上不知出了多少位肱骨之臣,父辈的荣耀可支撑他成为最有资本的纨绔子弟。
然而陆临渊本人也是惊才绝艳,新帝年幼,他年方十四便出任摄政王,以铁血手腕镇压蠢蠢欲动的朝堂,庆历四年,下宣州治水,拯救上万百姓;朝堂平稳后,退任大理寺卿至今,守护朝堂稳定,诛杀贪官无数。
阮绮华对陆临渊的事迹颇有耳闻,但现今的情况,属实是有些难以将事迹同真人联系到一起。
谁能想到,这样显赫的权臣,会立在江边刺骨的寒风中,来接她这样一个新上任的官员之女?
也未曾想到,陆临渊生了一副这样的容貌。
如此的……温雅。是的,温雅。
猎猎江风吹动了他身上的暗红官袍,脊背挺直如同山间的松柏,腰间黑色的束带将腰身束成薄薄一片。
高挺的鼻梁本该是具有距离感的,可清淡的眉眼在寒风中吹得微微发红,平添了几分清冷。
阮绮华很难将他与赫赫有名的陆大人联系在一起,雨打湿了男人的发丝,贴着他的面颊。
她不合时宜地想到了江南的雨季,科巷巷口呜咽的小狗,饶是被雨打湿,眼睛却湿润地发亮。
“皇帝宽仁,姑娘可回府先稍作换洗。”男人示意身后的侍从递出皮匣。
阮绮华粗略瞥了一眼,让春桃接过,皮匣上花纹繁复,不似凡物。
天光大亮,江面的雾气也散了去。破晓的天光照亮了少女的侧脸。
发丝凌乱,却仍旧矜贵的少女扬起笑容,昂头看向陆大人:“多谢圣上关怀。那就烦请陆大人领路了!”
-
车轮缓缓前行,停在乌衣巷阮氏巡府府宅门口。
地方一到,等不及身后慢条斯理的陆大人,阮绮华几乎立刻掀开了帘子。
马车颠簸,车厢里却安静得近乎诡异。暖炉烧的过于热了些,热意在她脸上不断攀升。
身子早就累坏了。阮绮华苦苦硬撑了一路,才在陆大人的注视下,堪堪保持几分仪态。
帘子掀开,清新的冷空气袭来,脸上的热度才慢慢削减。
怀着真心诚意,她缓缓福身,向陆临渊行了一个标准的万福礼。“此番多谢陆大人护送。”
男人笑笑,仍是端坐在马车上,向她淡淡摆手,“不必多礼。”
七尺三寸的广梁大门,山墙墀头两侧做两块反八字影壁,端的是一派显赫大气。
门钉被擦得发亮,门环上的红绸子尚未来得及取下,地上还有些乔迁时的爆竹碎屑。
不知是何等贵人搬了进来,内务府竟派人连屋顶的每一片瓦都粉刷一新,每一条缝都细细探查了。
汉白玉的祥云门墩,朱红鲜艳的门柱,门上的重檐庑殿顶,檐下竖悬有一方华带牌式铜鎏金匾额,烫金的字体遒劲有力,华贵又不失风骨。
处处是阮父喜欢的风格。
十余年前,宁州城曾流行过以瘦为美的风气,街头巷尾的姑娘儿郎都将自己瘦得形销骨立。
正值阮绮华启蒙年岁,小孩儿有样学样,写出来的字瘦弱歪斜。把阮父气的胡子乱颤,大手一挥请了三个启蒙老师日夜盯着她。
只不过可能是补得过甚,她的笔风愈发豪放,待到阮父再次检查课业,阮绮华的笔力已压过了大多数男子。
阮父宽慰阮母许久,这事才作罢。每每思及,她还是忍不住莞尔。
初次北上,水路难行,先行的阮父阮母随侍的家仆并不多。
掌事总管荣伯是最重要的一个。此刻他交握双手,恭敬地在门口迎接。
阮绮华是他看着长大的,一直将荣伯视作长辈。方才一路的紧绷,在远远见到他的那一刻,已削减了七分。
但荣伯的视线却只短暂地停在她身上片刻,便盯向了跟在她身后的男人……身上的绯红官袍。
大雍的上朝时间本是分季节而异,以秋分为界,春夏季为寅时一刻,秋冬季天亮得晚,便是卯时三刻。
然而自庆历二年起,上早朝的时间统一更为寅时一刻。
民间有传闻,当朝天子那年不过十二岁,每日的课业都得由摄政王陆临渊亲自盯着,夏日还好,小景仁帝尚能坚持每日按时上朝;可寒冬腊月时,连上惯了早朝的各位大人们,都偶有迟到,陛下年纪尚小,更加难免惫懒。
闹出几次提着戒尺去寝宫抓人的事情后,摄政王终是忍无可忍。索性将冬日的早朝时间更为与春夏一致。
据说被陛下背地里怨恨了许久。
所以……陆大人到底是早朝过后没有归家换衣,还是压根就在本该早朝的时段,赶去等待阮绮华了?
荣伯心中百转千回,他早知陆临渊是住在相邻府邸的贵人,虽已经卸任摄政王,但在朝中的影响力依旧非常人所能比拟,连当朝天子都要敬他三分。
可是如此行径,他着实有些摸不准对方的想法。
他恭敬地看向陆临渊,“陆大人”。
男人朝他微微颌首,并未多言。
阮绮华沉浸在归家的喜悦中,听到身后隐忍的咳嗽声,这才发现陆临渊居然还没走。
方才在车上,她虽闭眼假寐,却因为好奇,也偷偷瞄过陆临渊的脸色。
鼻子耳尖都微微发红,呼吸也沉沉。
“路途遥远,行路时间不好把控,陆大人想必是吹了许久的冷风。如今我已安全抵达,陆大人也可归家歇下。”过两日,不,明日。她就去阿爹库房给陆大人把那支百年老姜找出来,亲自送他府上去。
似冻得不轻,陆大人握拳抬至唇边,声音沉闷,“我无事,只是下人刚刚来信,今夜宫宴的请柬尚未送至。若是姑娘不嫌弃……待姑娘休整好,晚些可随我一同入宫。”
阮绮华摆手表示不介意,语气轻快道“那便有劳陆大人了。”
-
青砖绿瓦的三进大宅院,格局地段样样出挑,饶是住惯了豪宅的阮氏千金,此时也挑不出错来。
也算是有几分慰藉。居住条件比她想象的好些。
听闻圣上赐下府宅时,特意叮嘱掌管礼部的官员,府中装潢样式,一切按照最高规格,务必让宅子焕然一新,直教人看不出先主人的居住痕迹。
阮父,也就是江南巡抚阮富明,携夫人初到京城那日,不少达官贵人都派人抬了礼来,库房门口,三尺长的礼单足足写了十二页。
足以看出圣上对阮家的重视。
荣伯一面接过阮绮华的包袱,一面絮絮叨叨。嘴中反复叮嘱她:“京城不比宁州。小姐行事还请多加谨慎,切不可妄为。”
都是家里的老人了,阮绮华虽然疲惫,此时也只能乖乖听着。
不过一炷香的路程,荣伯已反复叮嘱她三次。她承认自己在待人接物上是懒散了些,但她难不成有这么不让人放心吗?
看着荣伯殷切的眼神,阮绮华扶额,只能一一应下。
好在已到了小院门口,她以急着洗漱,准备宫宴为借口,好容易将荣伯应付走,吩咐春桃备水。踏入院内。
海棠花开,摇曳生姿,树干下挂有秋千。
侧面有芍药,依附墙壁,攀援树木,匍匐偏坡。秋日的太阳不算**,温温地照在上面,色彩斑斓,很是特别。
江南气候温暖,阮绮华只在话本中见到过海棠。幼时不懂事,央著爹爹花重金从北地买了来,不到两月便萎靡了。
亭廊院落,无不合阮家心意。甚至各人的院落,都完美得过于巧合了些。
龙椅上那位圣上,真的如此重视阮家吗?
阮阮:到京城的第一天,碰到好人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江边水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