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骤雨落

“陛下。”阮绮华将宣纸轻轻放置在托盘上。

一曲终了,大殿众人大多还沉浸在方才的二人配合中。

在一旁候着许久的司礼太监冯保接过托盘,低头快步送至陛下面前。

“哗啦——”

珠帘掀开一角。

景仁帝成年后,当年陪着辅佐幼帝的老人里,在位的已经不多。

冯保是例外之一。

宫墙深深,他从后宫最末等,人人轻贱的“小冯宝”,变成了拂尘伴身,朝中权贵都要尊敬三分的“冯公公”。

伴随这位少年君主已近十年。他见证了对方由藏不住心绪,到喜怒不形于色的沉稳帝王。

此刻,冯保看到平日里沉稳的天子眉头紧锁,右手的珠串被拉扯成线。

眸光沉沉,薄唇紧抿。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见陛下这般神色了。

恍然想起当年冷宫初遇。

瘦小的孩童因为说出了对朝政的见解,被嫉妒他才华的其他皇子压制。

他太弱小了。

年长三岁,身强体壮,母妃强势的二皇子骑跨在瘦小的孩童身上,一下一下用紧握的拳头捶打。

毫无反抗之力的孩童深知嘴上反抗只会让打在身上的拳头更多。

彼时,只是低贱的,卑微的小冯公公只能躲在高大的柱子背后。

与孩童目光相对,那男孩的眼中写满了倔强。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独属于少年的倔强,为了大雍的发展,即使被针对,也死死坚持的倔强。

此刻,已然成年的景仁帝眼中跳动着火光。

“啪!”

托盘重重地被摔在地上。

“大胆阮氏!你可知,你在画什么?!”他声音沉沉,满载压抑的怒火。

天子一怒,伏尸千里。

如暴风雨前阴沉的压抑的气氛,让整个宫殿陷入死寂般的沉默。

众人神色均是凛然。

离景仁帝最近的容妃,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娇躯被震得一抖,手中捏着的茶盏磕碰到碟面,与碟子碰撞出清脆的一声响。

“嗒——”

滚烫的茶水溅到她的手上,将白皙的玉指烫得绯红一片,可气氛太过凝肃,她硬是咬住了痛呼。

陛下早年体弱。深秋的夜,用以祭祀和举报宫宴的寿喜宫分明已然点上了地龙。

可如今,整座宫殿如同坠入冰窖。

大殿沉默的好半晌,容妃竟不敢侧过脸看景仁帝的神色。

究竟,是何等画作,让帝王如此动怒?

冯保当即就是一跪,哆哆嗦嗦不敢抬头。

脑中努力回想方才匆匆瞥到的画作一角,他对画作的鉴赏力完全来源于陛下偶尔赏赐的墨宝。在他眼中,方才呈上似乎是一幅普通的水墨山河图。

可是如此一幅水墨山河图,又是贺礼,如何会触及天子的逆鳞呢?

万众的期待中,一道柔弱又不失坚定的声音响起。

“回禀陛下,这幅画,名为海晏河清图。”

“呵!海晏河清。怎么一个海晏河清法?你告诉朕,你阮氏出身商贾,是能如何给朕的大雍一个海晏河清?”

“大雍数百年的基业,官商勾结的事情,不尽其数。你可知你阮氏,作为江南巨富,是如何能够进京的?”

“海晏河清,天下无贪。你阮氏,当真担得起这句天下无贪吗?”帝王被阮绮华的话语激怒,而后怒极反笑。

手中的珠串“啪!”地断开,上好的菩提弹跳四散。

冯保已经不敢再抬头看景仁帝的神色,只敢连声喊道,“皇上息怒!皇上您息怒啊!”

帝王的反问,如石子坠地,句句掷地有声。响彻整个大殿。

有胆小的世家小姐已经禁不住以手帕覆面。更有甚者,身躯发抖,面色已然惨白。

一时间,竟只有阮绮华仍是倔强又坚定地挺立着。

情绪激动上来,咳嗽声止不住溢出。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要说。“咳,咳咳。陛下。”

“陛下,我江南阮氏全族上下,感念您对阮氏的信任,让阮家从小小地方官员,提拔入京,成为朝中要员。”

“可如今有些话,臣女今日不得不斗胆向陛下言明。”

女子的声音逐渐激动起来,面色也从方才的柔弱苍白变得泛红。“陛下。宁州城小,位处临海。臣女自小在宁州长大,十数年间,已经见证了不下五次洪涝。”

“若只是洪涝也便罢,可江南本是富庶之地,当地百姓却仍然生活艰难。这之中,恐怕是不止有天灾,还有**作乱。”

“阮氏力量微小,却也想举全族之力,为陛下、为大雍尽渑池之功!”

“因此,臣女今日惟愿陛下,愿大雍,海晏河清,兴盛昌隆!”

区区商贾之女,今日的宣言,竟话里话外在质疑朝臣的清白。往大了说,质疑的是陛下的治国表现。

大殿众人神色各异。

京中茶馆常道:庆历四年,摄政王陆临渊退位担任大理寺卿。自此,景仁帝林庄清一肩挑起治国的担子。

景仁帝与摄政王这对昔日亦师徒亦父子的亲密朋友,开启一人治国,一人监国查案的新时期。

至今两年以来,大雍风平浪静,一派和谐。

可只有朝中老臣知晓,这一切都是表面。

景仁帝同陆临渊的关系,怕是早已不复当年亲密。有宫人亲眼见证庆历四年,摄政王治水归京,一人一马冲进皇宫,入宫的第一件事,便是同景仁帝在御书房爆发了激烈争执。

杯盏摔碎,书架倒塌。

那日归家后,摄政王告病半月有余。

再次上朝,已然变成了新任大理寺卿。

本该是一人治国一人监国的平衡局面,也因为帝王对陆临渊的猜疑,而被打破。

君臣不和,小人便会见缝插针。

是以风平浪静的表面下,贪腐的触角已然暗中滋生。如跗骨之蛆在阴暗处疯长。

殿外急急落起骤雨。

雨水打在宫殿的屋檐,噼啪作响。

拔起贪腐的手,诛杀乱臣贼子这话。

没有雷霆手腕,稳坐京中的景仁帝不敢直说;掌管大理寺,却曾因手握重权被帝王猜忌的大理寺卿不愿说。

却自一个小小商贾之女的口中说出。

“轰隆——”

一声惊雷,自平地炸起。

仿佛映衬方才的惊人发言。久久在大殿上空回荡。

空气中是淡淡的硝烟味道。

这剑拔弩张的时刻,有人抚掌而进。

正是一席绯红官袍,昂首阔步,姗姗来迟的大理寺卿,陆临渊。

仿佛丝毫感受不到现场的紧绷气氛,男人自顾自踱步至景仁帝的身前,微微移步,用高大的身躯严严实实挡住了景仁帝看向阮绮华的紧迫目光。

而后侧身,扬起唇角,对阮绮华微笑着温和说道。“说得不错。”

他的声音中带着奇异的安抚。同时,视线缓缓地扫过阮绮华绯红的面颊。

然后转向坐在龙椅上的景仁帝。

对方不知何时掀开了珠帘。

陆临渊面色不动,目光与他直直对上,不避不让。

大殿正中,眉目淡然的挺拔朝臣同面色不虞的帝王一站一坐。

众人沉默,殿内落针可闻。

掌管兵部的柳氏尚书一家早已面色惨白。

柳如霜思来想去,万万也没有今日一个小小的宫宴,能作出这样大的乱子。

除了早朝之外,多年不登大殿的前任摄政王,今日竟真真的踏足了。

好一会儿,阮绮华才听到景仁帝咬牙挤出一句,“好,很好。”

他面色有些扭曲地转向旁边跪着的司礼太监冯保,“还不快传朕谕旨,江南巡府之女阮氏绮华,书绘丹青,深得朕意,重重有赏。”

“听到了吗?赏!”

沉默的压抑在众人身上的大山轰然倒塌。

阮绮华已然被这一系列突发的变化震惊。

事情脱离了她的预计。

她望着面前身材颀长的男人,恍然出神。

最后还是冯保拉着她,小声催促“阮家姑娘,莫不是高兴傻了吗?陛下有赏,还不快谢主隆恩啊!”

景仁帝起身,并不在乎她的叩首谢恩。只深深看一眼那昂首淡然的臣子。

竟拂袖而去。

天子离席,虽然宫乐尚未终止,这场风波不断的宫宴却也显得索然无味起来。

待阮绮华平复下来,想要对替她解围的大理寺卿道谢。

却忽然发现方才挡在她身前的男子已经不知所踪。

无人注意的角落,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紧紧捏着手中的绣帕,因为过于用力,绣帕上的并蒂莲花竟随动作拉扯变形。

嫉妒带来的怨毒眼神如有实质。

-

夜色深沉,雨幕连绵。

漆黑的雨夜中,户部尚书府上灯火通明。

书房内,柳春明同翰林院编修相对而坐,面色皆是不虞。

若是有心人细看,这位新晋的翰林院编修,似乎同宫墙深处某位妃子的面容颇有几分相似。

正是容妃的表亲,季赫楚。

此刻,季赫楚重重放下茶盏,“柳大人,今日之事,你作何解释?”

柳春明自是知晓这位皇亲贵胄的话外之意。

有先帝的前车之鉴,景仁帝对朝臣之间结党营私深恶痛绝。柳家以及容妃姐弟,暗度陈仓多年,早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二者行事虽谨慎,可这么多年的利益往来,也如刀尖上行走,唯恐留下蛛丝马迹。景仁帝的羽翼日益丰满,若真要开启查处,他们恐怕是辗转难眠。

于是他们盯上了同陛下决裂的大理寺卿,陆大人。

毕竟,圣上虽有心,若是陆大人能够为他们所用,替他们遮掩,败露的可能性,便大大降低。

由此,今夜的宫宴,本该是他家次女同陆临渊的赐婚宴,也是他们将陆临渊拉入他们阵营的重要宴会。

可谁知,与陛下关系紧张,本不愿轻易踏入宫闱的陆大人,今夜突然杀到……

“今夜陆临渊的出现,虽是意外了些,但秋末夜宴,以他的身份,来一遭,也终归是合乎情理的。”

“那位突然冒出来的阮家女又是作何解释?”

季赫楚责问不断,

本该是柳如霜大展身手的宴会被人截胡,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商贾之女提起了清理朝臣门户,反贪反腐的大事。

半晌,柳春明放下茶盏,“左不过是一个商户之女。只是因为前任江南巡府突然告病还乡,一时间朝中无人,运气好提拔阮氏进了京。”

“权势皆无,根基尚浅。空有美色和财富……”柳春明递过去暗示性的一眼。

翰林院风光无限的新晋红人季大人会意。眼中划过暗色,这老狐狸想的,与自己不谋而合。

镶金的花瓶。采取些手段,骗到家中便是。

长夜漫漫,尚书家的后院,不止一处灯火难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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