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的街道与现在差别不大,只是住在楼房里的人年轻许多。
一间狭小的屋子,一个女人,两个几岁大的小女孩。
懵懵懂懂有些害怕的季水风抱着自己的娃娃站在陌生的家里,看着眼前这个大自己一岁的女孩,拉出一个友善的微笑:“你好,姐姐,我叫季水风。”
另一个女孩只是看着她,有些疑惑,并没有作声。
女人连忙出来帮季水风拿她的行李收拾,一边收拾一边喊道:“季纯!帮妹妹把衣服拿进来一下!”
说话间,见季纯不为所动,女人怒吼道:“季纯!你聋了吗?拿东西!你看看,人家比你乖多了,给你打招呼你也不听,叫你拿东西你也不听,你怎么这么没礼貌?还不听话。”
原本还只是疑惑的季纯忽然就不耐烦起来,眼神变成了厌恶,她扭头就走:“爱谁拿谁拿!”说完还踢了一脚季水风放在地上的行李。
对于几岁大的孩子来说,另一个孩子的到来多数并不意味着童年的玩伴,而是意味着:夺取父母的爱。
饭桌上,女人把最大的肉夹在了季水风碗里,轻声说:“水风乖,以后在我们家好好住着,你比姐姐乖。”
季水风看着那块肉,吞了口口水,又看向一直不太高兴的季纯,最终举起碗靠近季纯的碗旁边,她说:“最大的肉姐姐吃吧。”
这句话不知道是哪里触碰到了小孩的火线,季纯一巴掌掀开了季水风的手,也掀开了她拿着的碗。
啪地一声,碗碎了,肉掉了,饭撒了一地。
季水风愣愣地看着,眼睛逐渐红了,但到最后也没有吭一声,默默去拿扫把把地上清理了。
女人将筷子扔在季纯身上,吼道:“你这对妹妹是什么态度?!”
季纯也不甘示弱吼回去:“你就是想要一个妹妹,你早就想要妹妹,不想要我!!”
这话惹恼了女人,她“啪”一巴掌甩到季纯脸上:“你听话一点我能对你这样吗?妹妹听话,我当然对她好,你听话我也对你好!”
季纯摔门跑了。
季水风很乖,收拾好东西后安慰女人,又等季纯晚上回家,向她道歉了。
季纯不接受。
或许是季水风性格很好,虽然季纯不太喜欢她,但她还是喜欢把自己的东西给这个脾气不好的姐姐分享。
季水风知道自己是被抛弃的小孩,而那个女人是可以给她庇护的人,所以她得做出一些牺牲,比如快乐和尊严。
季水风对季纯的好并没有得来季纯的回心转意,而是变本加厉,因为季纯觉得这个妹妹心机太深,她太知道如何讨母亲欢心,知道如何让母亲讨厌自己,那她就更讨厌季水风。
于是她殷勤地把母亲刚出锅的热汤端出来,假装滑倒,滚烫的油汤全部洒在季水风身上。季水风惨叫,女人立刻抱着她去了医院。
虽然那天是季纯一个人的午饭,但是她吃得还挺开心。
季水风身上贴着烫伤的药膏,季纯路过她,会故意去戳一下,听到季水风的痛叫,她就很满意。
这样的情况下,为什么这个女孩还不走啊?还要在她家住多久呢?
时间慢慢地过去,两个女孩并没有因为同住一个房间而变得熟络,而是越来越冷漠,因为后来的季水风发现无论怎么讨好这个姐姐,她也不会对自己好哪怕一点,便不想再同她示好。
她们成了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或许陌生人会更好一些。
有一天,是寒冬。
季纯半夜冻醒过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房间的窗被打开了,寒风一直往房间里吹。她忍着冻过去关窗,回头的一瞬间,却看见季水风的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睡得正香。
季纯觉得很恨。
她转身就过去扯掉了季水风身上的被子,但季水风没醒,季纯觉得更生气了,她的目光瞥到了刚刚才关的窗户上,她放下被子跑过去打开窗,把季水风的被子毫不犹豫地扔了下去。
她裹上厚厚的大衣,开着窗户,坐在床边等,等季水风被冻醒。还好她没有等太久,季水风发抖着醒来,迷迷糊糊问季纯,她的被子呢?
季纯指了指窗外,冷漠说:“楼下,想要自己下去捡。”
季水风真的就穿着薄薄的睡衣出门下楼去捡被子了。
她一走,季纯就把门锁上了。她安然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关门关窗,开始美美睡自己的觉。
最后还是女人被敲门声吵醒去开的门。
还有一次,季水风写完的作业全部装好准备出门,季纯趁着她去洗漱,把她的作业撕了细碎。
季水风回来跟她大吵了一架,那是她们第一次正面争吵,季水风说不过季纯,想动手,被季纯一个耳光扇回去了,那也是她们相处这么久以来,季水风第一次哭。
可能是实在委屈了,不想再这样了。
第二天,季水风去向季纯道歉,问她们能不能好好相处,她并不想夺取母亲的注意力,只是想在这里好好生活,等她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一定离开。
季纯说:“不,你现在就走。”
无果,两个人还是做回各自的陌生人。
其实季水风很可爱,人也很好,季纯这么觉得,但是她就错在不应该分担母亲的爱,不该到她们家。
这么想着,一直做手工做不好的季纯大发雷霆,自己跟自己生气。
如果这个时候母亲在,母亲会帮她做完她的作业,但是现在母亲却要去给季水风开家长会!
季纯恨。
于是在季水风回来后,趁着母亲出门买菜,季纯突然扑过去压制住季水风,仗着自己年纪大一点,力气大一点,想打她,扇了她几个耳光不解气后,四处张望,目光最终落到桌上的胶水。
她一把抓过胶水,掰开季水风的嘴就往她喉咙里灌,在这途中季水风咬住她的手指。
“啊啊——!”季纯惨叫。季水风趁机翻身起来了。
季纯手上都是血,季水风在旁边猛咳嗽,咳得满脸通红,几乎要窒息。
刚好女人回来,看到这一幕便把两个孩子一起送进了医院。好在季纯的伤口不深,季水风吞下的胶水不多,本身质地也不浓稠。
回来后季纯被女人破天荒地大骂了一顿,甚至第一次动手打她。
这顿毒打没有消减季纯的恨意,她产生了最恐怖的想法——杀了季水风。
于是在下一个冬天,她故技重施,从窗户扔掉了季水风的被子。季水风也是学倔了,她真就没有下楼,裹着自己的衣服在床上躺了一晚,但第二天她就发烧了,烧得很严重。
季水风没有去上学,在家休息吃药。但是女人每天却有自己的事,让季水风自己照顾好自己。
趁此时机,季纯偷走了季水风的退烧药。
那一次,季水风越休息越严重,最后高烧到神志不清,还是被前来查看的女人送往医院。
在医院里,季纯拒不承认,她完全矢口否认她做过的事。
女人气得在医院里破口大骂。
“你这样,以后怎么办!我还指望你让我过得很好,你,你品行低劣!”
季纯也委屈大哭:“你都没有让我过得好,凭什么要指望我让你过得好!”
女人气极了,她怒喊:“你不孝顺谁孝顺!孝顺就是天下第一大的事!无论我怎么对你!你都要孝顺我!”
季纯在医院哭得震天动地。
她讨厌她的母亲,讨厌她关于孝顺的理论。为了孝顺,可以随意抹杀一个人的人格,抹杀她的精神,她的需求,最后再在茶余饭后的餐桌上与朋友们高谈阔论几句:百善孝为先!
女人怒吼:“我生了你!你就应该孝敬我,这是你逃不掉的命!”
季纯回骂:“那你生我的时候问我了吗?问我愿意孝敬你吗?你凭什么认为你是一个好母亲?世界上那么多的母亲,如果我有选择,你凭什么认为我愿意认你当母亲?!你有什么资格!你有什么优势!你想过这个问题吗?你凭什么?!”
一场闹剧一样的对话,从辱骂季纯的品行低劣变成对“孝顺”的冲击。
季纯想要的很简单,就是母亲的爱,母亲的关注,但她的母亲想要的只有她快点长大,变成分担她重担的“好女儿”。
甚至并不关注季水风的到来,给她什么样的心理冲击。
小时候的季纯不太懂,等她懂的时候却什么都无法改变了。
她和季水风在家打了一架,那一架打得天昏地暗。或许是季水风再也忍受不了季纯的侮辱,开始对她有所反抗。
但与母亲大吵一架的季纯其实不太再想跟季水风产生多余的冲突,她突然明白这个家本来就不是自己的家,她想要一个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生活的地方,没有母亲,也没有季水风,她想回到安静快乐的季纯,不再奢望母亲的爱,而是自己给予自己爱的季纯。
所以身体刚刚恢复,突然对季纯发起攻击的季水风,让季纯被打了好几下才反应过来。两个小女孩在家从卧室打到客厅,又打回卧室,打烂了她们平时写作业的书桌,拿起椅子往对方抡,直到砸坏椅子腿、床沿,所有她们可以破坏的地方。
后来那张椅子不知道是被谁扔出去的,它被扔到玻璃上,砸碎了本来就不牢固的窗户。
季水风红了眼,失去理智,她不顾手里的疼痛,捡起玻璃碎渣就去刺季纯。
季纯比她力气大一些,胳膊被化了好几道口后,一脚踢掉她手里的玻璃,但是季水风立刻转身重新去捡,于是季纯扑上去,将季水风按倒在一堆玻璃渣里,她听到季水风痛苦的惨叫。
季水风刚刚捡到玻璃渣狠狠刺下来,一下捅进季纯的锁骨上方,一下又捅到她的脖子,痛得季纯也完全失去理智,她夺过了那块玻璃,也疯了一样。
她怒吼:“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浑身颤抖的季纯一手拿着那枚玻璃渣,捏得满手的鲜血似乎都快感觉不到痛,一手按着季水风,那只手就一下一下,如同猛兽的爪牙,一遍一遍刺着季水风的胸口,脖子,每个能刺到的地方。
起初季水风还在尖叫、惨叫,随着季纯的疯狂,那声音也逐渐微弱下去了,直到再没有任何反应。
季纯满脸的血,墙上、床上、家具上,全是血,鲜艳的红色很快变成了绝望的黑色。
季纯醒来的时候在医院,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了,她听到医生说两个小孩的伤是致命伤,没有一个能活下来,但她确实又活过来了,只是带着浑身的伤。
季纯记不清后来发生什么了,只是觉得茫然,觉得命运就是这样。她欺负季水风很久,刚刚回心转意,想放弃母亲的爱,以后过自己的生活,既然如此,她也就没必要憎恨季水风了。
结局就是这样。
她不知道迎接她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以后的生活会如何,那一刻她只觉得,她为什么没有死?
她拔了管,拔了所有维持自己生命的东西,一次次晕倒,却都没有死。
但她想死。
这样暗无天日的时光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突然有一天,她的母亲进来告诉了她一个消息:“刚刚掌权者派人找过我,说掌权者找季水风。”
季纯并不想看她的母亲,只是冷漠地问:“所以呢?”
她的母亲突然扑到在她的病床前,死死抓住她的胳膊,眼睛瞪得大大地说:“季水风死了!”
季纯还是毫无波澜,又问了一遍:“所以呢?”
她的母亲抓她的手更紧了,眼睛瞪得眼球快要凸出来,她颤抖着说:“去文明中心,以后会好起来的,你去文明中心!以后就有救了,我也可以过上好日子了!”
季纯万分厌恶,甩开了女人的手。
女人怒吼;“你要孝顺我!”
季纯咬着牙没说话。
女人还是喊道:“连我都不孝顺,你还是人吗?!”
她说了很多难听的话,那些话扎在季纯的心里,将她的心脏划成碎块。
最后,季纯闭眼说:“好,我去文明中心,以后我们互不相欠。”
女人竟然答应了。
掌权者找季水风,但是季水风已经死了。
女人站在季纯的旁边,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颤颤巍巍地说:“别人都不知道。从今天开始,你,你就是季水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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