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咎一动就浑身疼,看自己被包装的样子就知道大概率是脸也肿了,腿也骨折了。
“别乱动。”沉皑低声皱眉道,语气不算好。
时咎只能看天花板,他不爽地说:“你怎么在这里?”看上去只有动嘴比较好,而且动嘴都有一股嘴里包着东西说话的感觉。
“季水风通知我的。”沉皑说。这一段时间,时咎出现在他身边会告知他去图书馆,直到关门时间他就会回办公室休息,自己则是回自己的住所,结果今天过了该回来的时间很久,办公室的沙发床还是没被摆出来,他想也许是做别的去了,正要自己离开就接到季水风的电话,他便赶往医院。
时咎还在手术室的时候,医院需要签字,看着“关系”那一栏,他犹豫了很久,因为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好像什么关系都不是,不是陌生人,不是朋友,不是上下属,不是亲人,什么都不是,但最终,他还是写下了“朋友”两个字。
所以时咎在手术结束后疼得不行的时候,旁边有护士安慰他:“麻药刚过,忍一下,忍一下,你的朋友已经在外面等着你了,很快就好。”
那会儿意识模糊的时咎根本没有想这个问题不对的地方,在这他有朋友了?
时咎觉得没那么严重,于是他说:“你在这儿一晚上了?”
沉皑抿唇后说:“没有。”
时咎没有追问,他半闭着眼,没有太多力气说:“哦,还有没有人受伤?”
在这之前沉皑已经去看过了,发现那些人都是轻伤,有的查看了一会儿就走了,有的则是住了一晚上确认没事也出院了,一来二去,竟也只有时咎一个人在医院躺到了第二天太阳升起之后。
“没有了。”沉皑低声说。
时咎松口气,又觉得无语,他想到最后还有意识时候的画面,恹恹地问:“季山月救了他们?”
“嗯,是帮一些人没有被后续伤害到。”沉皑顿住,后面的话没说出来。
季水风通知他后不久,又打了电话来,跟他详细说明了一下当时的情况,所以他知道时咎那会儿被书架压住后,季山月把他救出来,但整个事件本身也是季山月引起,只是季山月性格冲动、脾气暴躁,却并没有致人死地的念头,出气归出气,救人归救人,但他和季山月有足够亲密的关系,在这个时候再向时咎多说一句,都显得是在帮季山月开脱。
听到季山月的名字,时咎也觉得很烦躁,他没有再追问,而是缓缓说:“算了,没别人受伤就好。”
沉皑觉得他逞强得有些可爱,便淡淡勾了下嘴角说:“只有你最严重,倒担心别人。”
时咎嗤笑,结果拉到伤口,疼得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接上话:“我不怕啊,我现在下床四肢粉碎都无所谓,估计一会儿我就醒了,醒了我就消失,下次再来的时候又是一条好汉。”
竟然打的还是这个主意,沉皑觉得倒也说得过去,但并不认同他的极端。
想到这里,时咎模糊的记忆涌了上来,他不太确定道:“我是不是,把图书馆砸了?”
“小范围是。”
时咎闭着眼,心里在思考。
从他进入梦中到现在,他能表现出来的像做梦人的地方只有瞬移,并且是以沉皑为中心,这是第一次有了瞬移以外的能力展现。
不过他不太能分清这是一项新的能力,还是因为当时他情绪极端化,梦在崩塌导致的结果。
还需要一些时间来验证。
时咎突然想到什么,问:“你今天没工作?”
“有,不急。”沉皑回答。
时咎也没赶人走,躺在床上无所事事观察天花板,想了想又叹了口气:“那你最好在这儿陪着我,我可真没别的太熟的人了。”
敌人也是人。时咎想抬手,但做不到,只能随口说:“你看到这个脖环了吗?既然是你给我套上的,就要对我负责。”
沉皑平淡:“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时咎无所谓:“知道啊,我故意的。”
又不是真的要他怎样,话谁不会说?他还想很挑衅地说:有本事打开我的脖环啊?你不是要麻醉我吗?
“嗯。”沉皑低应,感觉听上去像敷衍,于是沉皑跳过这个话题,只回答了时咎的上一句话,“知道你在这儿没别的认识的人,好好躺着吧,梦醒之前我都在这。”
时咎懒散的眼皮突然就全部睁开了,他觉得疑惑,但又释然,接着又不太理解,想了半天好像又觉得理所应当。
他不知道沉皑说这种让人感觉窝心的话是出自于真情还是假意,是来源于他的心还是他的脑子,因为感受不到用心的情感,一切话语便都流于表面,但又确实是会听了让人感动的话。
真的好奇怪的人。
所以时咎的记忆又窜回到最初那天,他想着想着便问沉皑:“喂,我还是很想知道,你那个时候说‘是你’到底有什么故事?”
沉皑轻轻皱眉,又很快放松,他淡淡地说:“不要一直纠结这个问题,每个人都有一些经历罢了。”
但时咎跟他想的不一样,他说:“我不纠结你的**,只是和你认识的时间里,我感觉你是一个没有、或者很难有情绪的人,即使有,大多数也是不走心的表面功夫,除了第一次见面让我觉得你是一个正常人。”
沉皑觉得这样的描述很可笑,于是语气都漫不经心了许多:“也许是你的感觉出问题,也许是我有情绪,只是没必要什么都表露出来。”
“不一样。”时咎接着他的话,“我想说的情绪,不是要用语言或者神情表达的,是一种直观感受,一种频率。我可以很轻易感受到别人的情绪,包括藏着不愿意说的东西,比如季山月的愤怒和冲动,但里面有对你的关心和细腻;季水风的平静,里面却包罗了非常多的风浪和心事;舟之覆的无谓和疯癫,我却看到了他的自卑与不甘,包括那位掌权者助理,我之前看到过一眼,他的谦逊背后是高傲不屑。”
时咎努力想描述出那种感觉,但是他描述不出来,想加上肢体语言,可惜身体也动不了,于是所有波澜只能倒影在眼睛里。
“我能感受到的,是不通过语言描述的那部分。但是对于你,除了最初,我再也没有感受到任何,不是你藏了什么,是你没有。”时咎说得很认真,突然又想到什么,“或许上次你去检查进化失败,看着那个小孩的时候也算一次。”
时咎都不知道自己记得那么清楚,慢慢数出来,发现自己把沉皑的很多细节都记住了。
对一个人了解最深的,是他的敌人。时咎心想。
沉皑默不作声好一会儿,在想些什么,但是在他看向时咎,说出来的话却是:“分析别人,会让你觉得有掌控感吗?”
时咎顿时嗤笑出声,身体的疼痛也忽然明显了起来。他着实在电光火石间思索了一下分析别人给自己带来的感受,但发现那只是一些不自觉的动作,于是他无所谓般道:“你看,这就是语言的局限性,如果顺着你的话回答,我的答案是否定的。第一,我确实没有刻意去分析谁,是感受自然被我接纳;第二,如果我刻意分析了,也并不来自于你想说的我缺乏的掌控感,而是一种职业病,我的专业涉及、包括我的父母让我从小都潜移默化学习心理学呃……”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时咎突然感觉到窒息,那是一种心脏突然被抓住的窒息,这导致他接下来的话被堵在嘴边,那种揪心感连着身体的疼痛如实向脑神经传递着某种痛苦。
原本以为是不知处的毛病,可当时咎抬头时,却心头一悸。他看到沉皑在看他,坐在床边,保持着胳膊放在床沿的姿势,眼睛里的情绪不加掩饰地翻涌,随即又抽帧一般覆灭。
时咎的话还没说完,但也没收住,只能顿了一下,接着不太自然地说:“虽然不是专门研究它呃,你怎么了?”
时咎觉得难以置信,原来这窒息来源于沉皑,而他前一秒还在说沉皑没有情绪,就迅速感知到他,他感知到了沉皑再一次的情绪波动,如此强烈,如此震颤。
时咎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他想:那是什么?
沉皑捏紧了拳头,随后在一声微微叹息里,把所有风起云涌尽数收了个干干净净。
“没事。”他平静地说。
“真没事?”
“嗯。”
沉皑站起来,拿了病床边的水和吸管过来,问他:“喝水吗?”
时咎摇头。
“好吧,需要就叫我。”沉皑将水放回去,便又在原处坐下。
两个人没有说话,互相静默地看着不同的地方,心事在病房里堆砌成厚厚的墙。
时咎觉得,沉皑淡然的背后还有什么汹涌的东西,有时候感觉他想释放,有时候又觉得他不想释放,无数思绪在脑子里峰回路转,便只剩下一个词——克制。
而沉皑觉得,时咎现在似乎有些不太高兴,但更多的是无奈,那种无奈没有消极的意思,只是一种——孤独。
灰色的光逐渐包围沉皑,当他意识到自己揣摩了时咎的思绪时,便如梦初醒一样抬头,就看到了这些灰色流光。
他愣住了,他须臾想起那个已经忘记的梦:站在时咎的房间里,这些灰色的光也曾包围过他。
而现在这些流光却真实出现了,他看向时咎,发现时咎还在看天花板,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
他轻轻抓了一些光,又捏拳,这些光便消失了。
察觉到动静,时咎转过头疑惑地看向他。
“没事,休息吧。”沉皑低声说。
时咎朝他眨眨眼。
“怎么了?”沉皑问。
时咎的眼珠子上下转了两圈,打量着沉皑说:“烦,突然发现你比我帅,有点不能忍。”
沉皑:“……”
时咎确实没有主动打量过沉皑,曾经每次见面都水深火热,后来又各有事,实在没有心思还能想到关注一下对方的外貌。
沉皑真的很高,与其说是脸好看,不如说是气质更佳。
他的眼睛实在太吸引人,双眼深蓝色,像潜入便窒息的海底,也像坠落便尸骨无存的深渊。
似乎从来见他都只会穿一身黑,那双眼睛便是他无边黑夜里唯一的色彩。矮靴,身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干净简洁,一股军事风,皮肤偏小麦色,是长期在太阳下运动的健康肤色。
他只是在那不动,就如同一幅立体绘画,有如文艺复兴初期置身于和谐自然中的、吉贝尔蒂的浮雕作品。
“看够了吗?”沉皑问,他发觉时咎那直勾勾毫不加掩饰的目光已经把他从头到尾扫描透了。
“还可以。”时咎回答道。
外面传来敲门声,接着护士走进来,她看到沉皑,礼貌叫了一声:“沉先生。”
有的伤口要重新换药,脸上红肿的地方也重新盖了冰块,时咎痛得不想说话,只想赶快睡醒,怎么梦里的痛感也真实得让人难以忍受啊。
见他狰狞的模样,沉皑竟笑了一下,顿感心情舒畅许多。
时咎生气:“蓝……沉……啧!你真没礼貌!嘶!”结果说话声音动作太大,扯到伤口。
护士责怪他:“别激动啊,不想好啦?”
时咎没敢说话,沉皑的笑意却更明显了。
我恨他。时咎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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