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之前大部分时间都处于不那么愉快的关系里,又或者是他脸上的表情过于认真,认真到无法联想到那个一定要挑衅惹事的人,沉皑低低地笑了,并且再为他给时咎的评语里增添了两个词:“真诚、敢爱敢恨。”
时咎皱眉:“喂,你这个人能不能不要随便给我贴标……”
沉皑伸手握住他依然悬空在眼前的手,也打断他的话。
两股温热从掌心互相传递了出去,沉皑看到那些蓝紫的光围绕着他们。
好奇怪的情绪……时咎心想,交朋友对他来说是很正常的事,却从来没有过这么令人珍重的感觉,也许是多了一个所谓的仪式感,也许是出于人际关系的交换性原则——两个彼此评价很好的人某天出现矛盾,他们会给出比客观平均状态更低的评价,但两个评价一直很低的人某天改观走在一起,评价会是所有人际关系里最高的。
如果情绪也有颜色,他想,此时一定是蓝紫色,如晚霞般。
时咎要去图书馆,沉皑说:“自己注意一些吧,最近……”他顿了一下,柔声道,“是有些事偶然集中起来了,安全管理中心很快会处理好的,季水风能力很强。”
“我知道。”时咎毫不怀疑。
他准备走了,走到门口忽地想起,转头问沉皑:“喂,你最近文件多吗?”
沉皑微抬下巴示意他说。
“我有个新的小发明,你有空帮我看看?”
“嗯。”
过了这么久,时咎终于再去图书馆,还好小捷每天都来,还是原来的位置,时咎毫不费力地找到了她。
一见等的人来了,小捷一颗心落地。
“哇你终于来啦?都恢复好了吗?有留伤口吗?”小捷急切地问。
时咎在她旁边坐下,摇头道:“恢复如初。”
“那就好那就好,再不来我都打算去文明中心申请找人了。”小捷放心下来,从她的包里拿出之前时咎的草纸,在她面前铺开来,“这个月我帮你把修改意见全写出来了,有的地方我也不完全懂,所以去找了西蒙,你知道西蒙吗?”
时咎还是摇头,他怎么会知道这个世界的圣贤大师。
于是小捷跟他解释说是恩德诺的制琴大师,技术鬼神不识、镂尘吹影,可年纪太大没出山已经很久,几乎都是他的学生在外面,刚好她运气比较好,这次去的时候,西蒙在做身体康复,于是她在充满阳光的草地上见到了晒太阳的大师,而大师刚好饶有兴致指点过她几句。
草纸上标注增多,有的还另外贴了便利贴在背面用来详细解释。
“西蒙住的那块地儿特别漂亮,背靠山面临海,周围都是草地和树林,还有几个好大的风车,那边人也很少,就是太远,各种交通工具加起来坐了30多个小时。”小捷说,“有机会可以去那边玩,只是散步都充满能量。”
时咎觉得这个提议很好,他还没去看过恩德诺的自然景色。
小捷铺着草纸,很认真给时咎解释:“琴体长度在357毫米,但是考虑到会通过注水来改变音色,所以增加到365毫米,这样可以选择的音区变宽了,上宽在165毫米,下宽210毫米。”
“侧高和厚度的渐变也做了修改,不过这里是西蒙给的建议……”
她亚麻色的头发从一侧垂下来,遮住半边侧脸,只露出了认真的神情。
当她把注解全部讲了一遍后,时咎问她:“那边的景色真的很漂亮吗?”
“什么?”小捷讲了一长串的琴的设计,没料到时咎会问这个问题,反应了一会儿点头说,“真的很漂亮,路虽然是难走了些,跋山涉水的,而且我也不清楚西蒙住的具体位置,上山下村庄,问了好多人才找到,不过最后看到那里的风景,也见到了大师本人,就觉得一切都值了。”
其实时咎好奇的不是这个,他想好好措辞一下,但发现想不出什么更好的问法,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问:“我是在想,我们只是恰好坐在一起的陌生人,你为什么会愿意为了我做这些?而且听你说,去找西蒙的这段路,过去应该也不简单?为什么……”
看着对方的眼神,时咎觉得自己问的问题过于愚蠢。
然而小捷却小声笑出来,她捂着嘴,担心音量太大:“谁跟你说我是为了你做这些?”
时咎看着她,听她继续窃窃私语般说道:“事不能这么想。你要知道没有什么事是只会对自己一个人产生影响的,原本你的琴差点意思,因为我的帮助,这把琴被完善了,或许你就会用这把新琴去教学生?或者别的什么,大家或许会因为你制造的音色产生更多灵感,有更美的创造。”
“假设,我假设哦,如果有一天我躺在病床上毫无希望,偶然听到了这种琴衍生的音乐,感动到无法自拔想重新活下来,是不是我现在做的一切都有意义了?我更喜欢把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放在更长远的未来去看。”
“说不定因为我帮你完善的琴,让你在弹奏的时候遇到了心仪的人,我是不是帮你促成了好事?”
见时咎没反应,她轻轻挥手说:“你还没成年,不懂,以后就知道了。”
“我知道。”时咎说。
但小捷坚持说他不知道,她说:“等你20岁成人礼后,你就可以和更多的人有毫无保留的思维交流,那个时候你才知道触碰他人的灵魂是什么感觉。还没成年呢,思维都还困在一个封闭的盒子里,想不了太多,怎么知道呀?”
时咎觉得她说得有道理,那他就做个被盒子封住了思维的人吧。
一段时间后,时咎终于把他的玻璃水提琴实现出来了,睡醒后他造了一把,但是带不进梦里,于是他在梦里通过小捷找到了一间制琴室,和师傅商量着合作又重新做了一把。
做出来还不够,他还练习了一些时间。原本是打算做成单手乐器,后来觉得还是需要用弓才能把毛流感给演奏出来,所以最后还是做了弓。
他带着琴去找沉皑,想分享一下自己的新发明。
刚好回办公室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沉皑应该也是忙完了,时咎推门进去的时候,沉皑正背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时咎一凭空出现就会跑出去,大多数时候是这样的,所以沉皑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只是如果他在办公室忙到够晚,基本也是能见上一面。
“你今天结束了?”时咎问。
“嗯。”沉皑睁眼,“准备回去了。”
“先别回,给你看个东西。”时咎走到沉皑旁边,将琴盒从背上取下来放在办公桌上,再小心翼翼打开。
一把晶莹剔透的琴。
沉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制式的乐器,便站起来仔细观摩。
“你做的?”他问。
时咎小心把琴拿出来,自己坐在沙发上,按照演奏大提琴的姿势坐好,对他说:“是我的想法,不过还有别的朋友帮我,一起做出来的。”
顿了一下,时咎补了一句话:“我用它代替大提琴可以吧?”
“可以。”
时咎认真观察沉皑两秒,发现沉皑的脸上根本没有流露出任何马脚,没有不自然,好像他知道大提琴这件事是理所当然的。
时咎收回视线,他单手按凹槽听音准,再确认了一下这个注水量的音色是他还比较喜欢的。
沉皑饶有兴致,便将椅子拖出来了一些以便于可以完整看到时咎和琴。
时咎校准音准结束,看到沉皑就那么坐着,眉毛一挑,道:“这位先生,你坐那儿我可是要收费的。”
他拿弓指着沉皑:“我在我们那儿上台拉琴给人听,一首一千,给钱。”
沉皑无奈笑道:“好,先欠着。”
时咎心想:还能欠着?
时咎的技术很好,一些练习曲和乐曲也都练得比较熟了,所以当他开始演奏,世界也就无声了。
这把琴的音色很奇特,像精灵在溪流边的吟唱,宁静安详又清脆动听。风从耳边过,水从脚边流,树叶在摇晃,精灵在追逐。像这一生里许的最后一个愿望,平静祥和。
沉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听着旋律,也看着时咎。
原本安宁的旋律却没能让他平静下来,他的思绪控制不住地翻飞,从他的脑海里,从他的心底破土而出,那些年少时狂热的时光通通被牵引出来,又被他强制压下去。
时咎沉浸在乐曲里,试着拉了几首,他觉得还可以,也听到沉皑轻轻给他鼓掌拍了几下手。
时咎觉得,这个观众还挺不错!能给反馈。
他仰着头想了想,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跟沉皑说:“再最后给你一首,最后一首,再多真的要加钱了。”
“嗯。”
“可惜……”时咎想说可惜沉皑没有活在他的现实生活中,但说了两个字又没继续说,而是换了句话,“如果你来听过我的音乐会就好了。”
“什么音乐会?”沉皑问。
时咎随意比划了两下:“一场大提琴独奏音乐会,我研究生毕业后,想着设计展也办了,大提琴也是单科学位,要不也办场音乐会好了,就顺手办了场音乐会。”
沉皑轻点头,说:“现在也听过了。”
“这个是水提琴,那是大提琴,还是有些差别。诶?要不我给你拉一首我音乐会上最喜欢的。”时咎举起弓又放回琴上,“还是我当时自己写的,闭着眼睛都能拉。”
“好。”
时咎确实是闭着眼也可以拉。
旋律一起,沉皑愣了好一会儿,他看着时咎闭眼演奏,大脑一时间竟也没能思考,他突然感觉自己的心重重抢跳了一拍,他有些惊讶,但突然又很释然,他屏住呼吸好几秒,最后无声地笑了。
他的手捂着脸,但没遮住那汹涌的笑意,他的唇往上扬着,好像许多年也没笑得如此用心。
房间的光逐渐凝聚,聚成了半透明的斑斓,彩色的流光围绕着他,也绕过时咎,温柔地,如同纷飞狂欢的树叶,围了一圈又一圈,飞舞着,旋转着。
沉皑伸手,那些光便听话地缠了过来,光是温暖的,触感是轻柔的,非常熟悉,像液体也像羽毛,触碰到,便使人悸动。
这些光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了,是不是意味着他的能力也回来了?
已经多年未见了,好像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久到记不清,可真的手碰到它们,那些记忆也奔涌而来,是开心的、欣慰的、欣喜的、酸涩的、欢畅的——
他被剥夺的情绪。
夜色中,唯独这个房间像是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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