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医院的阳光轻柔地照在病床上少女乌黑的长发上。
站在床边的男人默然注视着她,半晌,目光转向了陪护床的另一个少女身上。他的情绪毫无起伏地问道:“这段时间稳定了?”
陪护床上消瘦的少女点头:“这半个月都是这个样子,没有再退化了。”
“嗯。”
男人准备转身走,被少女叫住了,她声音很小地问:“哥哥身上的伤口都痊愈了吗?”
男人淡淡说:“不碍事了。”
紧接着少女咬咬唇,又说:“哥哥可以留下来一起陪会儿姐姐吗?”说着,她看向病床上的少女。
躺着的人面色苍白,眼睛轻轻闭着,呼吸均匀像是睡着,小小的身躯裹在厚实的被子里,显得脸庞越发稚嫩。
男人将椅子拖过来,坐在病床边。
已经很久了,记不清多久。他把季水风送到医院后自己也陷入昏迷,后来便是养伤,言不恩长时间担负起了照顾季水风的责任。
养伤这种事对于沉皑来说曾经司空见惯,便也不足为奇,但季水风遭受季山月的旋风后一直没有醒来,不仅如此,她出现了形态退化现象。
这种现象不算异常,有的人们在死后一段时间,如果是男人形象便会退化成女人形象,接着变成小孩,有的则是变成女人形象,有部分人也能保持原状,但季水风还活着,却依然出现了退化现象,刚开始,每天肉眼可见地变小,到后来逐渐稳定,一直到现在这样,维持在七八岁的形态。
不知道是否跟季山月的能力有关,也无法求证。那次仓库的事结束后,季山月、舟之覆便再也没见过。
沉皑的双手撑在病床上,交叠着靠放着自己的下巴,他背后的言不恩只能呆呆看着这个背影和床上的人。
好像那一次之后,所有的事都变了,所以关系都变了,坚信会永远成为依靠的梦想破裂了。
沉皑闭着眼,很久之后,有些疲惫地对身后的人开口:“言不恩,你的能力是什么?”
从那天起他一直没问过,因为当时过于手忙脚乱,惊雷一声一声炸响,没有人在巨大的变故里保持绝对冷静,但随着时间流逝,一切又变得突兀起来,好像再不问,那些突兀就会变成横梁,拦在所有人中间。
言不恩知道早晚有这一天,她埋着头,双手的手指紧张蜷缩抓着自己的白色裙子,双肩不自然怂起。
沉皑没有催促,静静等着不远处的车缓缓驶到楼下,又渐渐走远,后面又来了一辆,声音变大了、又减小了,开过去了很多车,每一辆都是逝去的时间。
在放慢的时间里,言不恩的声音显得微弱又轻盈,她说:“对不起。”
那声音被空气承载着,轻飘飘地传到沉皑耳朵里,沉皑将它们重重压下,不咸不淡地说:“没责怪你,只是问你,你的能力是什么?”
凭空出现的屏障,瞬间消失的人,在场只可能是言不恩,但在所有人的印象里,言不恩都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她没有继承到父母优异的能力,而是选择做一个无忧无虑的普通人,她时常会被人感言说可惜,但她从不在意,每每都是笑呵呵地将这个话题揭过,她说她只想做个小公主,没人怀疑。
言不恩埋头,咬着唇,咬得生疼。
许久,她小声说:“我答应了父亲不说。”
“嘀!”准点闹钟的声音响起,每个小时准时报时,打破了不安的氛围。
沉皑站起来,把椅子放回原处,稍微整理一下衣服便转身,他走到神色紧张的言不恩旁边,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淡淡地说:“嗯,没事,你很乖,多陪她吧,有事给我打电话。”
没有迎来想象中的苛责与愤怒,言不恩不解地抬头,只看到沉皑大步流星离开的背影。
落地灯常亮着,照着这个不大却温馨的小屋子。
沉皑坐在沙发上,熟稔地给自己重新上药后,目光便再没有挪开,他看着摆在茶几上那把玻璃水提琴,后悔一阵一阵泛开,片刻,轻轻仰头靠在背垫上,眼神空洞地凝视天花板。
第二天沉皑接到了言不恩的电话,电话那头的人语气焦急。
“哥!我姐,我姐不见了!”
周围全是刺眼的光芒,却没有别的色彩。季水风一个人走在街上,长期卧床导致她花了很长时间才重新习惯走路,但退化的身体又让她无法完全控制。浑身都没有力气,似乎以前可以轻而易举做到的事,现在都成了奢望。
跌跌撞撞从医院跑出来,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跑,只是不想呆在那里,不想看到一些人,不想回忆一些事,或许形态的退化也伴随着心智的变化,她感觉自己没有那么坚强,每每想到季山月那一把刀子,那一瞬的攻击,就会感到恶心想吐、耳鸣,想逃离,什么都不想面对,也不想知道原因。
绵长的大街,漫无目的的游荡,不知道该去哪,好像哪里都不想去,如果一定要去某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她突然想到回家。
那栋不高的楼依然安稳地坐落,绿色百叶窗也许从来没有关闭,顶部的衣服也都被收进去了,窗户也擦干净了,好像都有人收拾过了。
季水风慢慢走进那扇拱形门,吞吞吐吐地一步一步顺着楼梯往上,让回忆随意侵袭,最终站在左边人家的门口。
她深呼吸一口气,轻轻敲门。
“咚咚。”
“咚咚。”
门里很快传来了快而碎的脚步声,接着门被打开了,一个小女孩探出头。
“你好!找谁呀?”小女孩很小,看上去比她现在还小。
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面孔,季水风愣了一下,心想是不是原本住这儿的人搬家了,于是她说:“我是季水风,请问……”
“是谁呀晚晚?”
季水风还没问完,里面便传出来一个成年女人的声音,季水风立刻吞进去了她想说的话。
是那个声音,是那个女人。
紧接着一阵拖鞋的声音慢慢靠近门,直到说话的女人探出头,好奇问:“谁呀?”
四目相对,一人在门外,两个在门内。季水风愣神地看着这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对方在看到她的一瞬间也全然愣住了,她们便这样站着,隔了一道门,久久地凝视。
片刻,女人嘴唇抖了一下,惊慌而不敢相信地失声:“季,季……”
季水风轻轻点头。
沙发上一大一小都不安地坐着,女人很局促,行为都很不自然,她给季水风倒了水,又尴尬在她旁边坐下了。
旁边的小女孩开心地在客厅里打转,好像因为来客人而开心,丝毫不受沙发边的风起云涌影响。
季水风不知道如何向对方解释二十多年过去了她现在还是七八岁的模样的事,对方也没问,季水风只是询问可不可以在这里住下,女人犹豫着,答应了。
或许是觉得犹豫都不应该,在把季水风以前住的房间打扫出来后,女人仓促地说:“这本来就是你的家。”
季水风则没有回答。
她当然知道这曾经本来就是她的家。在二十多年前,她和另一个女孩住在这个房间,二十多年后,她一个人在这间熟悉又陌生的房间。
装潢都没变,墙似乎重刷了,但依然是过去的颜色,有几样家具被换了,但大部分都是旧的,或许唯一新的东西,便是那扇玻璃窗。
季水风就站在这扇玻璃窗前往外看,不知道她是在看窗外的景象,还是这扇玻璃窗本身。
“姐姐,母亲叫吃饭。”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进来,又蹦蹦跳跳地出去。
饭桌上也是沉默一片,季水风不说话,女人也不说话,碗筷碰撞便成了缓解焦虑的唯一方式。
小女孩玩够了爬上餐椅,凑到季水风面前说:“姐姐你以后要住我家吗?”
季水风抬头,犹豫了一下轻轻点头。
原本还快乐笑着的小女孩突然就不高兴了,她拿筷子敲敲季水风的碗,又将筷子插进她的饭里扒出来,碗里的饭被拨了一些在桌上。
她说:“你可以在我家玩,但是不可以住我家。”
女人立刻打断她:“季晚!不许胡说!这也是姐姐的家!”
小女孩转头,伸手就将筷子摔了出去,彻底不高兴了:“你看!有别人你就不喜欢我了!明明这是我家,为什么要让给别人住?”
季水风难以置信地抬头,她握着筷子的手倏然捏紧,过去的记忆哄然而至。
她猛地站起来,低声快速说了一句:“我吃好了。”便匆匆回到了她的小房间。
没多久,房门被敲响,女人沉闷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我能进来吗?”
季水风坐在那张小小的学习凳上,这张凳子看上去非常小,第一感觉是坐不下的,可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退化的事,坐下后,又发现意外合适。
她的面前摆放着一个日记本,她正在写着什么。
季水风转过身,说:“进吧。”
门被打开,女人往前挪了一步,看见季水风时朝她露出尴尬的笑容。她走到床尾,手在衣服上抹了一把然后坐下。
季水风没有说话,等着女人先开口,女人则是在心里激烈的天人交战后,才吞吞吐吐地说:“这些年过得好吗?”
季水风说:“很好。”她的声音很平淡,但稚嫩的音色说出这样的语调反而越显苍凉,不知道她“很好”的背后经历了多少,背负了多少,在深夜时又一个人咽下了多少。
女人侧身看向那个坐在小小凳子上的小小女孩,看到她脸上完全不属于现在年龄的成熟与忧郁,磕磕绊绊地解释:“那个,晚晚还小,说话不懂事,你不要往心里去。”
“她也是你的女儿吗?”季水风直接问。
女人沉默很久,不轻不重吐了一个:“嗯。”接着又说,“你们……你们走后,我一个人,就又要了一个小孩。”
季水风微微点头,随后无力地勾了下嘴角,说:“嗯,不往心里去。”
女人觉得这样的氛围太熬人,她站起来说:“我,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如果你还愿意说,我也愿意知道,你,你实在不愿意也没关系,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家,你想住就住,本来,本来就是我对不起你。”
季水风望向她,没有回答,只是一双黑得透亮的眼镜看着她,直到她匆匆离开。
心事,无尽的心事,月光洒下的是心事,风里吹来的窃窃私语也是心事,季水风将自己彻底埋进了一片汪洋里无法自拔。变成小孩后,她不知道要怎么继续生活,不会真的像同龄人一样上学,也不会再回到同龄人的快乐,但若是恢复该有的生活,她更是做不到。
“砰”一声,季水风一拳砸在墙上,墙没有反应,她却率先红了眼睛,疼。
好像什么都没有了,熟悉的一切。
“砰!”又是一声巨响,季水风回头,看到自己的门被踢开,外面站着一个怒气冲冲的小孩,小孩抱着洋娃娃,尖锐的声音喊道:“你好吵!”说完她就进来,站在房间中央四处看了一圈,随后拿起床头柜上的小闹钟朝季水风砸去。
“你什么时候从我家离开啊!”她问。
那闹钟不偏不倚砸在季水风的后背上,发出一声闷响,季水风皱眉,却没说一句话,也没回答,而是自顾自扭头发呆。
得不到回应的小女孩更生气了,她冲进来跑到季水风身边,伸手推搡她,一边推一边大叫:“你不许跟我抢妈妈!不许跟我抢妈妈!”
季水风面无表情,身体随着推搡而晃动。
小女孩叫着叫着哭了起来,得不到回应,最后一个人哭着跑出去了。这个时候季水风才站起来走去重新关上自己的房门,继续写写画画自己的东西。
第二天,季水风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衣柜都被打开了,默默走过去看,发现衣柜已经空了,她平静地开门出去,果然看到小女孩正抱着她的衣服,正拿着剪刀一点点地剪着。
家里的大门也是开着的,一部分变成拖把布的衣服在外面堆着,一部分正是小女孩手里的玩具,小女孩似乎还很开心,一边对这些衣服进行二次创作,一边还嘟嘟囔囔着“花花,湖水,妈妈……”
因为曾经在这里住过,所以季水风和曾经另一个女孩的衣服还保留着一些在家,只是那件事后她俩都不在了,所以女人把这些古早物品收起来,直到最近季水风回来才又重新拿出来,本来就没多少,现在全部成了小女孩手里的、她的快乐。
楼梯间传来脚步声,一个女人惊异的声音炸响,她出现在门口,吼了一句:“季晚你在做什么?!”
一切都以小女孩的大哭收场。
季水风没有发泄她的任何情绪,即使看着自己的牙刷出现在垃圾桶里,即使发现女人给自己新买的衣服再次被剪了稀碎,即使吃饭的时候被故意打倒的热汤溅了满身,也没有多说一句话,将全部的情绪吞进肚子里。
直到一个多雾的清晨,女人带着季晚刚刚出门不久,她们家的大门被敲响了。
季水风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不会给任何人开门,也不想跟世界有任何联系,但那敲门声孜孜不倦,似乎不开就会一直敲下去,季水风觉得烦了,最终从房间里出来,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跑去开门。
门外站的是她不想见的人。开门的一瞬间,她露出了诧异的神情,但不超过一瞬间就收拾得干干净净,变得茫然而无措。
季山月往前走了一步,刚要开口,所有话又被强制吞下了,他看到季水风的模样震惊到说不出话,嘴唇抖得碰不到一起,满脸的无法相信。紧接着便是“咚”的一声,他在季水风面前跪下了,再抬起头,他眼眶红得吓人。
他说:“姐!对不起!!”
季水风轻轻睁大眼,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季山月就着跪下的姿势,伸手握住季水风的手,心里疼得一句话都说不完整,他浑身颤抖着,埋头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好几分钟,他颤巍抬起头,对上季水风平静得有些天真的眼睛,声音细抖着说:“姐,你,你怎么变成这样?对不起,姐,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对不起,我早该告诉你的,但是我真的没想到会这样。还好,还好能找到你!我不敢去找沉皑,我不敢,对不起!”
他继续说道:“前一段时间我就发现不对了,我有时候会不知道我在哪里,我明明记得,我记得我刚刚在做一件事,要去哪里,但是下一秒,我就在另一个地方,中间,我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我好像会失去那段时间的记忆。”
他向季水风说明情况,尽力解释,解释那些他也无法分辨的事,他说他好像能在脑海里看到另一个人,与他一模一样的人,却不是他,他的内心世界多了一束聚光灯,他们之间谁走到光下,谁就掌握了这具身体的控制权。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以为只是最近发生的事太多导致的焦虑,直到他发现了季水风收到的那些写有“杀死不纯之人”的字条上,是他自己的笔迹时,他察觉到了事情不对。
之前的时间里,每次被另一个人抢占聚光灯,他都是无意识,而他在攻击沉皑时,是他意识最清晰的时候,他亲眼看见自己掏出刀,向在场唯一一个背对着他的人用力刺去,接着便是使出能力,他也看到了季水风扑到沉皑面前,看到自己的能力攻击到季水风身上。他嘶吼,他狂怒,他爆发,但是都无济于事,他控制不了自己。
季山月抓着季水风的手,跪下的膝盖迟迟没有抬起来,他崩溃地说:“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姐,我拿回身体控制权的时候,舟之覆也在,他说,说我是人格分裂,但是我不知道,我现在来找你我也很害怕,怕突然又不受控制。”
他自顾自说了很多,季水风的表情一点都没有变,稚嫩而单纯的目光有些呆滞,后面逐渐变为尴尬,在季山月再次企图说些什么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打断他。
她愣愣地说:“妈妈不在家,哥哥,你是谁?”
季山月浑身一震,张着的嘴再也没能说出一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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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第 9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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