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013

回家路上,宗忱也看到了陶大娘家里的火光。陶大娘是府衙的线人,因此他也认识,见状想都没想,抄起水桶盛了水就混迹在人群里,往陶大娘的宅子奔。

他身旁擦过一阵风,抬眼一看,竟是桓纵策马而去。

与此同时,陶大娘的家里已经簇拥了一大堆前来救火的街坊邻居。她和两个女儿都裹着被单在树下避难,望着熊熊燃烧的大火不敢靠近。滔天的火吞噬了房屋,显得那么渺小,枯草被烧干净了,只剩下房梁还在□□,几根烧断了的木料咯嘣咯嘣响,轰然掉落,惊起一片尘灰。

桓纵上前问询,“你们还好吧?”

“好,我们没事,火是从……咳咳,从钟郎那间房子过来的。”陶大娘抱着两个女儿,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有很多土灰印子,颇为哀伤,“这火来得也太奇怪了,我们睡得正浓,若不是钟郎的狗,可能根本醒不过来。”

“钟郎最近一直在看账本,屋子里面都是书和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睡着了,碰翻了烛台……”陶大娘的女儿道,“对了,钟郎,钟郎呢?”

“我好像没看见他!他是不是还在里面呢?”

桓纵脑海一片空白,他唯一能感知到的,就是一阵阵扑向他的烧灼热浪,那来自地狱的火舌炽热难当,如同恶鬼的手,要将他拽进去,再也出不来。

与此同时,他想起了钟离音。

认识没多久,倒是很喜欢哭,没什么本事,拿他的镇纸毫不客气,还不守规矩要伪造印章,迟到了还说是自己针对他……想着想着,桓纵眼眶竟然无端湿润,他并不讨厌钟离音,尽量保持客气,却万没想到,离别来得那么快,还因他而起。

“他出来了吗?”桓纵问。

“我们也是刚出来,并不清楚。”陶大娘咳嗽,滚滚黑烟扑面而来,散发出呛人的味道,她们本就吸入了不少浓烟,此时整个人都是晕眩的,故而也没在意钟离音到底有没有出来。

桓纵径直上前,宗忱和剩下一干人等纷纷拦住了他,“府君!不要过去呀!”

“他有没有出来?钟离音呢?他在里面么?”桓纵呐喊,无奈手下人已经死死抓住他的胳膊,让他看起来有些过于激动。

“他出来了!”宗忱左右寻觅,回头一看,就看到钟离音在厨房裹着被单,面前是一堆被火燎得发黑的簿册。

等桓纵凑近一看,才发现钟离音蜷缩在角落,双目失神,抱着膝盖,面前硕果仅存的册子,可能也就五六本——即便是五六本,也被火烧坏了大半,到处都是窟窿。

原本白净的脸上多了几抹泥灰,更添几分枯槁。钟离音披头散发,乌发散在两侧,遮住一半脸颊,憔悴不堪,嘴唇翕动着,“我……我做好了的。”

桓纵在众目睽睽下,缓缓走近,蹲下身,检查一番。

“府君,我做好了,本来想给你看。”钟离音咬紧唇,“事到如今,只剩下这点了。”

宗忱很有眼力见儿,带领剩下救火的街坊邻居离开了。

人一散,钟离音顿时觉得自己真是无能透顶,一点儿小事都做不好,甚至还打翻烛台,直接引起大火,烧了人家的房子,如此一来押金退不回来了,他还需要赔人家钱,人怎么能这么无能呢?

“我明白。”桓纵道。

“我不想出去,想自己一个人呆着。”钟离音将头埋在两膝之间,头发遮盖住了额头,整个人像是乌龟缩回壳子里。

话说着的同时,肩膀还在一点一点耸动。

桓纵鬼使神差在灶台旁继续站着,衣服沾了灶灰也毫不在意。他说不清楚为什么,一直看着钟离音,千言万语堵在嘴边,说不出来,又不知该怎么说,这样一个人和他平时认识的太不一样了,如果是寻常下属,弄乱账本又或是办砸了事儿,那他一定秉公办理。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或许钟离音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才选择缩在厨房不出去。

“你在害怕我么,钟离音?”桓纵问,“所以才不出去?你觉得我会不相信你,看不起你?”

钟离音顿时哭出了声,顾不得那么多了,抬起头的一瞬间,两行清泪流下,“府君,你怎么想我都无妨,可我现在办砸了事,又无处可去。我不想这样的,这真的不是我本意!”

“那好,我知道了,你先出来可以吗?”桓纵给他一张手帕,“你现在应该去干净的地方休息,这儿不能睡觉,又都是油灰,你披着个被单像什么话?赶紧起来,没地方的话,先去我家吧。”

“啊?”

“客气什么?不需要客气,你现在还有拒绝的底气么?”桓纵抱着双臂,“至于着火的原因,我也会细查,短时间内这么大火,我总觉得不对。”

“你相信不是我做的?”

“我只是陈述事实。毕竟这火大到我在我家都看见了,你说你那点儿账本怎么可能起那么大火?”桓纵开导着钟离音,“拿起你之前连吃带拿、反唇相讥的勇气来,别龟缩在这儿,畏畏缩缩的。”

钟离音哦了一声,站起身来。

接下来的一幕令人瞠目结舌:原来他只穿了一条亵裤,上半身是光着的,被单下可见两条纤长的腿,两只脚丫子也黑黢黢的。

桓纵转过身去,扶额掩面,“原来是这个缘故。”

“我……我不是因为那啥不出去的。一开始衣服着火了,我就只能把衣服扔掉,刚逃出来,就看见大黄找了陶大娘和两个姐姐,我总不能……外男,那啥,是吧?所以我就只能躲在这儿,不让她们看见我。”

桓纵解下自己的外袍,给钟离音披上,“行了,你现在能出去了。”

“谢谢府君,能帮我拿木屐过来么?就在——”

桓纵马上转身扔给钟离音一双木屐,“快穿好吧。”

“诶好。”钟离音从善如流,心情改善些许,跟桓纵出去的时候,偷偷问,“府君,我这个不打紧吧?会不会追责啊?或者罚俸什么的。如果罚俸,那我可真就身无长物了,然后我还得赔人家房子的钱,年纪轻轻身无分文债台高筑无处可去,也罢,大不了我……”

钟离音马上捂嘴。

他知道桓纵严禁属下樗蒲赌钱,无奈现在自己只能靠此来一本万利。上次吃了伪造公章的亏,现在可不能直接告诉桓纵,那无异于自投罗网。

“无妨,你先住下,我家那个厢房,闲着也是闲着。”

“那怎么行!”钟离音大叫不好,他怎么可能住下?要是这几日短暂借住也还好,不可能住下,他一想到桓纵那种人,那种死板的性格,光是想想就觉得窒息。

尽管桓纵对他不错,允许他连吃带拿,捅这么大娄子也没说他什么,要是陆预,早就把他祖宗十八代骂齐活了。

但是没有人想跟自己的主司共住一个屋檐下!没有人想散值后继续坐班!

“你要是不想的话。”桓纵顿了顿,他其实准备好自己被拒绝,正如同他想不到他喜欢什么样的人一样,他也想不通什么样的人喜欢他。

很多人奉他为神祇,敬他崇拜他,却唯独不会“喜欢”他,这很正常。

“不不不。”钟离音不想桓纵多想,接下来同一屋檐下呢,怎么能说话太过?这可是主司,驳了人家面子小心穿小鞋!“我当然很欢喜,就是我的东西……”

二人此时站在院中,分外尴尬。

钟离音目光挪向了冲他跑来的大黄和门口那盆绿油油的韭菜,“而且,我还有两个小跟班,不知道府君能不能帮我带上呀……”

又怕桓纵不同意,他绕到大黄身后,“请问你愿意收留小狗吗?”

桓纵只看了一眼,于是在闹哄哄前来灭火的众人里承担起了转移当事人的责任,左手揽韭菜,右手叉着不明所以的狗,在周围有意无意的目光下,心态堪称强大。

与陶大娘和宗忱打过照面后,桓纵昂首阔步,出了大门,钟离音则在身后步步紧跟。

“府君。”钟离音跑到桓纵跟前,问出了心底的疑问,“你真觉得我连吃带拿吗?那是不是不好啊?我以后不会那样了,对不起府君!”

以后共住少不得要解释清楚。桓纵实在无话可说,奈何现在腾不出手模样又特别招笑完全不符合他府君的作风,于是只能快速回去希望没人发现他。

·

宗忱忙完一切回到家已经是深夜,他推门一看,屋子里的桌案上那碗面已经坨得不像话,两侧帷幄放下,还有点点烛光。

他掀开帷幄,被眼前景象吓了一跳。

楚天慵在地上打了个地铺,原先他是在客房睡的,可今日竟然在宗忱起居的床榻边来了个地铺。

听见他推开门的声音,楚天慵马上坐起,“你……回来了?”

“这里是我家,我不回来去哪儿。”宗忱无奈,看了两眼坨掉的面,食欲全无。

“给你做好了,你不吃?”

楚天慵通过纱幔看宗忱的身影,对方在书案前停顿良久,终于慢慢拿起筷子。

但是那面已经彻底坨了,成了一整碗面糊。

它曾经鲜活过。

宗忱说不上来哪里忧伤,花有重开日,可他的情愫一生只有一次。他争取过,努力过,明知不是同路人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奔上前,不求共白首只求能够得到一句肯定,这样他便能以后时时常回味。

以后就算再有,也不是之前的了。

楚天慵从床褥上走来,“要是觉得面坨了,我就再去给你下一碗。”说罢作势就要把碗里的面倒掉。

“倒了多可惜,我随便吃吃吧。”

“没苦硬吃。”楚天慵才不由得他,顺手抄起碗,就端去厨房倒掉,紧接着重新烧火煮水做面,切了一水的葵菜配合酱肉炒了炒,最终出水的时候用水浸泡,因此这面格外筋道,很快一碗面就又出现在宗忱眼前。

楚天慵觉得比他刚刚倒掉那碗好多了。

“可是我错过了,这碗不是之前那碗。”

楚天慵疑惑道:“你今日怎么了,伤春悲秋的。这碗肯定不是之前那碗啊,你一辈子怎么可能只吃一碗面,吃完这碗有下碗,就算不吃,面泡坨了也会有下碗。”

“可是我错过了。”

楚天慵真是拿宗忱没办法,这人之前明明还那么矜贵跟个大小姐似的,吃穿用度一概干净崭新,吃饭慢条斯理,谁知竟然得了伤春悲秋的毛病?楚天慵最看不惯这毛病。

“不吃拉倒。”楚天慵站起身就要回去,走了两步,觉得自己这样太凶,毕竟还是寄人篱下,索性回过身来,“你要是不吃,这碗也没有了。”

宗忱拿起筷子,慢悠悠吃了起来,听到吸面的声音,楚天慵才放心下来,自己回到床褥上。

半梦半醒的时候,宗忱踢了他一脚,“吃完了,你去洗碗。”

楚天慵揉眼,暗骂几句,真是缺德带冒烟的,干嘛那么体贴,还特意加了一个鸡蛋,荷包蛋!他自己吃都没顾上加荷包蛋!

“明天明天……”

“不行,我是你主人,你今天就得洗。”

楚天慵:“……”

楚天慵一气之下,把碗洗了,又风风火火回来睡觉,他真的特别困,一刻也站不下去了。

等他盖好被子,宗忱问,“你……什么时候走啊。”

他睡地宗忱睡床,二人一高一低,距离很近,呼吸声清晰可闻。

“伤好了就走。”

“我以为你今天就会走呢。”

“伤没好,不走。”

“那你为什么来这里打地铺?”

“厢房外有一棵树,上面蝉和鸟太吵,你这里安静,我就来了。”

“你不怕我赶你出去?”

“你赶我也会留。”

宗忱不语。

楚天慵补充,“我是说,我这种刺客最需要好好休息,所以无论你赶不赶我都没用,反正我已经赖你家了,也无所谓来你屋子打地铺,五十步和百步的区别。更何况……睡吧,我真想好好睡一觉。”

宗忱没有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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