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纵带钟离音回家后,吩咐仆人烧水,也算是洗一洗身上的尘灰。钟离音不知去哪儿坐着比较好,干脆绕到屏风后,因为看样子,桓纵点了灯,是要处理一些公务。
在屋子的另一侧,竹屏风后刚好有一个浴盆,这应该就是桓纵平时盥洗的地方。一边竹筐里有换洗衣服,盥洗的水瓢,搓身子的澡石。
走近之后,钟离音往旁边一看,衣架旁甚至还有一块席子?
一个板凳?
这是什么顺序?
钟离音不明所以,以往他在家里随便一冲算是洗了。他只是听别人说起过,有钱人家会比较讲究,比如陆预,每次洗澡前前后后要准备好久。
可他又没看过陆预洗澡,怎么可能知道是什么程序?
这会儿要问桓纵么?
钟离音扒着屏风沿探出个头,桓纵看起来应该在干正经事,手持文书,目不转睛,要是贸然把人家叫起来是不是有点不太好?
过会儿仆人把热水端上来,往盆子里一倒,和冷水混合了,整间屋子很快热气蒸腾。他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握住对方的胳膊,“对不住,这位兄台,要怎么洗啊?那个凳子是什么意思?”
在仆人的介绍下,钟离音可算知道了。洗澡的程序很复杂,首先要盥洗,再之后是洗头,最后在旁边的席子上冲洗,算是把身上所有的污垢的清理干净。澡豆的味道自有一股清香,再加上一旁本就有焚香,如此一来芬芳馥郁盈室,香得钟离音鼻子有点痒。
这还是简化过的,要是换在之前陆预的府邸,只会比这个更复杂。
钟离音把自己披了一路的床单撇在一边,刚好身上也没什么衣服,裤子一脱往盆子里一跳,算是开始了。
他双手搭着浴盆的壁,仆人仔仔细细为他擦拭,很快身上就起了一层污垢。
不过一会儿,钟离音由内而外就像虾仁似的,白里透红,蒸得他有点热,干脆枕着盆沿睡觉,全然没注意仆人逐渐溜了出去。
与此同时,屋子里来了另一个人。
“府君。”来人武士装扮,“在陶氏家里查出些不对劲。”
说着,武士将手里的一小块木板交了上去,“上面有桐油,很明显是有人提前浇了上去,所以火才会那么大。另外,在陶氏院子周围的林子里,找到了一块布,经辨认,是被犬齿撕咬所致。”
“犬齿?就是钟离音那条狗?”
“应该是。这狗估计发现了另一个人,于是大吼大叫,也正是因此,导致失败。”
桓纵细细看着,和自己昨日与贼人厮杀后砍下来的衣服布料比对一番,上面的经纬和花纹,很明显是一匹布。
“他也算是逃过一劫。”桓纵啧了一声,“今日早点歇息。”
“是。”
武卫出去的时候,看到屏风出已经有热雾弥漫,烛光投下一道人影,并不敢多问,只当是桓纵屋里人,“府君也早点休息,连日操劳,我等还要仰仗府君。”
“去吧。”桓纵默认。
屋子里只剩下了桓纵和钟离音二人,他踱步向前,喃喃自语,“钟离音啊钟离音,有人想要你的命,我是保你,还是跟你的主子一样,弃了你呢?”
桓纵一瞬间再明白不过,钟离音这种水平的人,不可能是来刺探军情的,若是刺探军情,陆预不可能派这样一个碌碌无为又会惹祸的幕僚,此人更多像是查探江州态度的牺牲品,如果江州没有造成“牺牲”的结果,那么陆预会出手。
巧言令色,鲜矣仁。
殷植也说过,此人不可留。
桓纵一步步走向前,水汽氤氲间,钟离音呼吸浮动,听到脚步声醒了过来,揉揉惺忪睡眼,“府……府君。”
“你还睡得着。”
“我有些困。”钟离音垂下头去,才意识到自己毫无遮挡,浑身赤条条的。
桓纵突然就觉得局面有趣了起来,“钟离音,你应该也有字吧?”
“我……我字徽声,但是大家基本上都叫我钟离,府君叫我钟离就好。”钟离音也不管什么遮挡不遮挡了,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水瓢往身上浇水,响起一阵一阵的水声,周围安静得再没有别的声音。
“哦,钟离。我一直有个疑问,府衙遇刺客,和你这次遇见大火,中间到底有没有联系?”
“府君这是疑我?”钟离音毛骨悚然,想起之前桓纵邀请他来吃饭,是否只是为了掂量掂量自己什么水平?所以得到了一个连吃带拿的结论?
果然,主司跟你客气,你不能真客气。钟离音后悔莫及,不该放下戒备,不该过早暴露自己的喜好!
“你初来乍到,江州应该没有仇家,可是却屡屡遭人暗算。想来,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你背后的主子已经放弃你了,你这个弃子,死了比活着更有用。”
钟离音无奈叹气,他这么做,完全是因为不忍心往桓纵身上泼脏水,本以为陆预有可能放弃这步棋,当他是个弃子,放过他也就罢了,没想到陆预干脆物尽其用,让弃子焕发出能量,进而挑起矛盾,让京师接下来对江州桓纵的处置更加理所应当。
不为别的,钟离音不过是一个,检测江州到底有没有反心的牺牲品。
“府君……都知道了。”钟离音颓了下去,水瓢漂浮在水面上,“其实我死了也没什么,太傅见过太多太多我这样的人,我死了于他而言,什么都不是。”
紧接着,桓纵用木瓢舀起清水,自上往下浇了下去,如此反复,冲钟离音的脊背。
钟离音有点慌,被自己上司如此“服侍”感觉实在是太折寿了,就想把桓纵手里的水瓢抢过来。
“我来吧。”钟离音转过身去,还怪不好意思的,整个人都被桓纵看了个干干净净,睫毛上凝着水珠,脸颊红透,像是熟透了的桃子,看起来竟然可怜兮兮的。
桓纵静默不言,钟离音心跳如擂鼓,犹豫要不要把实情说出来。
看啊,我是因为不忍心和他们同流合污,我是因为敬重你,所以才……不,不行,这些话说出来太事后诸葛亮了,而且桓纵会吃这套么?
“远的不论,就论近的,想要害你的人估计也不止一个。死在大火里,多好的理由,还能让我摘干净。”桓纵负手走来走去,最终坐到一边,“钟离,想让你死的人,不止太傅一个啊。”
钟离音心悸了一下。
确实如此,要是陆预派来的杀手,那么钟离音最好的结局就是死在府衙,或者铺垫好,而不是在三更半夜被火活活烧死,要更多体现出“人为”,而非“天时”。
在桓纵看来无比清晰,还能有谁呢?殷植本人负责处理刺客审讯,这次陶氏宅子附近又出现了刺客的衣料,很明显是殷植顺水推舟。殷植审慎惯了,又跟着父亲多年,为了桓家军甘做白手套,桓纵心知肚明。
可是钟离音并不知道,他单单是想到暗处有个人盯自己很久了,而他浑然不知只知道睡大觉,还以为能依靠干好活儿来改观别人对他的看法——现在看来全他娘扯淡,这儿的人单纯只想要他死!
陆预要他死!不确定桓纵是不是也要他死!天啊,这是人过的日子吗!
想着想着,钟离音悲从中来,咬了咬唇……再加上想到自己要赔人家钱,只剩一条底裤还债台高筑,账簿全烧了也不知道该怎么补,想好的一切终究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从一开始就南辕北辙、异想天开,如此情绪覆盖下,竟是没忍住,噗嗤一声哭了出来。
他也意识到在桓纵面前哭有点离谱,就掩面,略带哭腔,“我没事,真没事,府君你不用安慰我。”
桓纵其实并没安慰他的意思,不过也能猜到钟离音纠结的点是什么,“赤心每次都会在府衙的藏库把账簿备好份,不过你出来后,可能就要把自己弄坏的这部分补上了。遇事只知道哭,可不能解决事儿。”
人一哭,多少苛责看起来都有些强人所难、不近人情,桓纵本来还想说些什么,见状只能按下不表。
“哦哦那就好那就好……”钟离音抚着自己受惊的心,没关系,顶多是再抄一遍,总比稀里糊涂死掉的好,“赁了人家的房子,是不是得赔钱啊……我那个……押金……是不是取不回来了……”
桓纵沉默片刻。
“你觉得这个是最重要的吗?”
钟离音:“……”
“府君……”钟离音的泪一下停了,估摸着桓纵是不喜欢别人哭,“我会处理好,不连累你们的,这次就让我自己处理吧。”
桓纵坐在一边,手肘撑着膝盖,“你?你怎么处理?”
“我可以去公廨……”
“你还嫌自己死得慢?”
“我能去桥洞底下……”
“那里很安全?”
钟离音欲哭无泪,“我知道您这里很安全但是我不敢说出来我要是住下去的话您估计会嫌我吵更何况我养了条狗这狗比我还能吃如此一来我给您带来麻烦又欠您人情府君还知道我一开始来这儿是想要害……”
一口气说这么多,钟离音喘了口气,“府君大人有大量,雄风盖世、不拘小节、宽宏待人——可否容属下暂住一段时日?属下不才会做饭会种花会养鱼,府君指哪儿我打哪儿!”
桓纵:“……”
糟糕,是不是有点儿太谄媚了?
“钟离音,我比你更不想你死这儿。”桓纵站起身,双手绕过钟离音腋下,把他架了起来,“都多久了,泡个豆子也该发芽了。”
钟离音脑海里闪烁着勾践卧薪尝胆的故事——豁出去了,白吃白喝,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大丈夫能屈能伸,此一时彼一时……所以他现在不着寸缕被桓纵看了个精光也不在乎。
哪怕是俎上之鱼,也要做最开朗乐观的鱼!
桓纵转过身去,从竹筐里拿出浴巾,钟离音在云雾缭绕中站起身走了出来。
他原本想接过桓纵手中的浴巾,没成想桓纵双臂展开直接把他抱入怀中裹了起来。他比桓纵低半个头,还是在脚踩木屐的情况下,如此一来仰视着桓纵,心跳如擂鼓。
“是……是不是还有事情没做完?”钟离音颤抖着声音,指了指旁边的席子,“身上还有污垢,应该还需要在旁边冲一下才是。”
桓纵将钟离音往边上一带,赤足踏上竹席,舀水给对方冲洗。钟离音不敢动弹,站得笔直,像桐木小人,眼睁睁看着一瓢瓢的水在地上炸开水花,没有任何反应。
他没穿衣服,干干净净赤条条一个,桓纵又把浴巾给他披上。
差不多擦干了,钟离音披上最里头的亵衣,因为旁边有桓纵看着,钟离音慌张得很,系衣带半天都没系上。
桓纵看不下去,帮他系衣带和腰带,钟离音的双臂缓缓展开,此刻桓纵双手穿过他两胁,这个动作像拥抱似的。
二人侧颊相贴,桓纵弓着腰靠近他的耳侧,“你这个子不是很高。”
谁能比您高啊?钟离音心想着,“我没穿鞋。”
桓纵往旁边看了看那双木屐,“屐齿太短,换个长些的。”
钟离音浑身一个激灵,“……好。”
洗完澡,钟离音坐在长廊下吹风。风铃摇曳,竹帘半卷,庭中枣树上有几个鸟窝,喜鹊在边沿跳来跳去。
他往昔根本不会因为这些事情多上心,可此时此刻想到自己家被烧了,竟然羡慕起鸟来。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钟离音叹了口气。
桓纵一想到这马马虎虎的属下给他闯那么多祸,最后处理的还是自己,甚至责怪不了一点儿,说两句就哭,顿生了阴阳怪气的想法,“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嘉宾……这是嘲讽自己呢。钟离音努了努嘴,他现在的样子那里对得上这句话?他低下头,让风吹头发,一头乌发光可鉴人,散成一缕一缕,他只想着赶紧结束睡觉,就当一切都没发生。
桓纵眯了眯眼,不知是不是热气蒸腾的缘故,心绪不宁。钟离音本身就瘦,此时只着一件单衣站在廊下,腰细如一握,月亮几乎满盈,照下来的光透过衣衫,勾勒出身躯的线条。
想起钟离音那句“差点就靠脸吃饭”,桓纵此刻终于能“拨冗”,仔细看钟离音的外貌。
长眉连娟,顾盼神飞,眼角微微上翘,像狐狸,尤其是眉尾,本身带着几分挑,更显风流多情,若不是出身不算高贵,肯定是世家品评的常客。白皙肌肤,经月光照耀,当真如醉玉颓山。
桓纵不愿再看。
第一卷结束,两个人要开启同居生活啦[熊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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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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