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垣然是以“江镖行总镖乔云七求见”的名义堂堂正正走进案发现场的——小巷的墙被凿出个洞,粗木棍插进去挂着绳子,绳子拴着一个很年轻的、身体臃肿的男子。
几块布下是无头尸体,被杀者没有统一特征,有身体肥胖和瘦弱的,有男女老少,街边除了江镖行的人无一人可见。
这个还有头颅的男子面目狰狞,多处浮肿糜烂,很明显被水长时间浸泡过,身上留有几片烙铁烙下的圆形痕迹。
许天然打开木箱,拿出一把小刀,小心翼翼地往男子腰部烙印处划下。
乔云七吃了一惊,探手去挡,被谢鱼衡的剑柄拦住。
新垣然切的速度很快,乔云七见肉时心头一颤,收回了手。
胖男人从腰部掉落一个石子儿,新垣然微微一笑:“这鬼可真有意思,杀了人还要填石头,一会儿用针缝一会儿又烙皮。”
他用一块布捡起石子儿,放在光下细瞧:“这是街上卖的灵灰石,主要用来驱散怨灵,估摸着这些人生前知道凶手是谁。”
“现场没有搏斗的痕迹,死者有没有可能是自缢?或者转移了现场?”谢鱼衡手抵着下巴。
“你说的毫无逻辑。”新垣然摊开手请各位上前聆听。
谢鱼衡狠狠瞪他一眼,至于在这么多人面前损他吗?
新垣然用小刀指着男尸:“自杀者的伤口一般都在死者自身或者是借助工具能够达到的部位,多位于额顶部、颈部、胸部、腹部,且伤口多为用锐器刺切或刺伤。”
“而尸体上没有发现这些痕迹,上吊会导致血管受阻,脑部缺氧,脸色都是煞白的;勒死会导致窒息,面色都是深红色的,但尸体面部被浸泡过,面色混淆。”
新垣然走到里面,对着揭开一半尸体说:“不过还能看脖子,缢痕呈对钩型,底部最深,两边向上逐渐变浅,直至最后消失……”
乔云七看到的明明不是对钩型,他无奈插话:“这是一圈完整的勒痕啊。”
“所以这是被勒死的现象,而且凶手转移了案发现场。”新垣然认可般点点头,见谢鱼衡撇嘴,立即拍拍他,“你也聪明。”
谢鱼衡启唇哼一声,眼神瞟向天空。
乔云七不知道这新垣然的分析风格原来是这样的,和他外表的体弱多病真的不符,居然在认真的开玩笑。
“因为不在案发现场,在下仅能知道凶手是左撇子,惯用左手的人会从被害人的颈部右侧切入,所以右侧痕迹高于左侧,伤痕起端较浅。”新垣然说完看向乔云七。
“左撇子……”乔云七立刻低首,记在案本上。
新垣然假意用刀在男尸肚子上稍微比划一下,“另外尸体的僵硬程度微高,温度冰冷,尸斑还没有特别明显,这个男尸已经死了八个多时辰,如果需要更准确的时间,我希望可以刨尸,根据胃内米饭蔬菜的完整可以判断最大死亡时辰。”
谢鱼衡搞不明白判断死亡时辰做什么,“为什么……”
新垣然知道谢鱼衡喜欢问,看着对面几个镖行一脸茫然,他解释道:“精确死亡时辰,往前推到尸体何时死去,询问家人附近很有可能得知他在这个时辰去了什么地方,我们就去这个地方查找凶手。”
谢鱼衡呆了,为什么新垣然可以这么聪明?
本以为是徒有虚名,今日听言,乔云七也对他佩服上几分。
乔云七抱拳行礼:“等乔某上报给大理寺……”
“不等,他们派大人来查,大人不是说这尸体大理寺还不知晓吗?等到上报给他们,尸体可未必交由在下解刨了。”新垣然轻笑着摇摇头。
乔云七哑住,谢鱼衡打趣地看向他,新垣哥哥身体弱不说,还不怕拒绝强人。
“……那,请吧,到时候我们就说尸体本就破肚。”乔云七回头看看几个兄弟,他们会意,说:“好,我们都这么说。”
新垣然戴上面纱,镖行几人帮忙把男尸抬下来,他跪在地上开刀,只见谢鱼衡捂住鼻口,表情略微嫌恶。
乔云七眉头紧蹙,实在看不下去,但又怕新垣然弄坏尸体,只得逼自己直视。
新垣然用刀挑起男尸肚子里的流食,视察其形态,随后挑开肠子,大致一看给人用刀塞进原位。
“呕——”
一个镖客没忍住,干呕不止,扶着墙。
乔云七啧一声,“怎回事?”
“没,没什么老大。”这位镖客心想,以后他再也吃不下饭了,多么膈应人的场景——病美人抛尸。
新垣然起身,从药箱里拿出一瓶药水滴到刀面上,刀上浑浊的颜色逐渐变蓝。
“鉴定完毕,大概是昨晚十二点,胃内容物小部分移向十二指肠,稍有消化,为进食后一到二个时辰死亡,吃到蒙汗药导致昏迷,后被人勒死的。”
谢鱼衡看他用的药瓶里到出紫色水,一直很稀奇,不禁问:“你怎知死者吃的蒙汗药?”
“啊,这个蒙汗药主要材料是曼陀罗花,曼陀罗花显碱性,从鱼中提取碘做成碘水,碘遇碱变蓝,一般能变蓝的,基本上都是蒙汗药。”新垣然解释道。
“碘水?”乔云七还没听说过有“碘”这个字。
“紫水,在下念错了。”
新垣然差点忘了古代只有紫水这一称呼了,他又倒瓶水洗小刀,擦干净后放回木箱。
谢鱼衡表情吃瘪,原来他们平日里给人切伤口用的刀都被新垣然当成抛尸的刀了!他的胃不由得一阵翻涌。
乔云七还处于懵懂状态,“那接下来该怎地个查法?”
“怎查的不是你们?我们日月堂只负责检查尸体和在嫌疑人堆里找出凶手,跑腿的事,我们还没干过呢。”谢鱼衡“哼”一声,双手抱胸,不屑一顾。
新垣然挎上木箱,“先贴悬赏,就说捉拿无头妖,悬赏二十银两,等百姓上来告发,地点就在镖局,用这个死亡时间推理出凶手常规杀人时间。”
谢鱼衡没想到许哥哥居然不给脸面,气从一处打来,他晃动剑柄:“唉我这暴脾气……”,新垣然立刻安抚他,抬手上下顺他肩膀,“鱼衡最乖了对不对,不气不气。”
谢鱼衡这才闭上嘴,胸口还在起伏,许哥哥就会用这句话哄他,生气十次就这么说十次,他哪里乖了,把他说得这么矫情。
乔云七看两人投来目光,立刻止住笑容,重咳几声:“咳咳!…这样能行吗?”
“总镖放心,不过在下得在镖局里坐着听百姓的供词。”新垣然微微一笑,乔云七应声道:“没问题。”
——
江镖行把悬赏告示往全城一贴,新垣然坐在镖局正位上等着百姓们前来告发妖人异事。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果真有百姓前来,一来就是七八个。
乔云七大感振奋,提起中气喝道:“要举报何人何事尽管说来,只要查实朝廷必有重赏。”
当下几人你推我挤,半晌争不出个先后,一个年轻后生揪着个山羊秦老叟抢先道:“大人,小民要举报这个老头,接连五日,我都见这老头鬼鬼祟祟藏在围墙外的树上,伸着脖子从枝叶间往外窥探,十分可疑,定是官家要悬赏的妖人!”
乔云七当即盘问秦老叟:“这把年纪还爬树偷窥,身犯何事速速道来!”
秦老叟连声叫屈:“冤枉啊大人——老朽是因为,因为怀疑家中续弦与邻人有私情,才不得已爬树捉奸的!”
乔云七当场怔住,身后传来两声笑,一听就是谢鱼衡和新垣然。
另一名中年屠夫趁机将这两人推到旁边,叫道:“大人!在下要告发我家三妹行不轨之事,在下有确凿的实证。”
乔云七把期待的目光转向他:“你说。”
“三妹自小与兄弟不和,夫妻离家数年后突然归来,大手大脚花钱,在下心生怀疑,二弟打扫她房间时发现了两个骷髅!”
屠夫说着放下背负的大包囊,一层层解开,乔云七抖擞了精神,屏息而视。
两具骷髅,一大一小,大骷髅成人大小,穿衣戴帽,小骷髅只有手臂长短,这可是两条人命啊,乔云七正要定案,被新垣然拦住。
“且慢。”
新垣然起身,招呼乔云七附耳过来,“乔总镖可曾去花市玩耍过?”
谢鱼衡歪嘴:“你们俩这么近做甚?啊?”
“怎可去那里,寻常都是追捕,玩耍不得。”乔云七往旁边挪一下,他有些不解,新垣然问他这个做什么?
新垣然看一眼屠夫暗藏得意的神色,“难怪乔总镖不认识,这是傀儡骷髅,以猪骨、牛骨等制成杂耍人操控大傀儡,大傀儡同时操控提线小傀儡,花市晌午会用这东西表演,让其他人去休息。”
谢鱼衡没忍住笑了出来:“这屠夫心知肚明,只想找个由头赶走三妹而已。”
乔云七自我嫌弃地“噫”一声。
——
如此一连三日,混水摸鱼的百姓不下百人,捉住作奸犯科的歹人五六十号,可没有一件事与无头妖有关。
乔云七急得有些坐不住了,相比之下剩下两人比他淡定的多,每日在长安城内闲逛,听民众说三道四。
“你见过无头妖吗?”谢鱼衡靠在墙上,问卖蟾诸的小贩。
“是啊,亲眼所见。”
“那无头妖体型多大?什么模样?”
“屋顶那么大,血盆大口,漆黑背上长满巨毒疙瘩!”
谢鱼衡低头看他的竹篓,“你说的是你卖的蟾诸吧?”
另一边,新垣然这里。
“听说在长安卖虾米的贵表侄被无头妖吃了?”新垣然问卖鱼虾的掌柜。
掌柜唉声叹气:“可不是嘛,我姑母眼睛都要哭瞎了。”
“怎么回事儿?”新垣然用手指拨弄虾米,作势要买。
掌柜忙把木勺递给他:“我表侄上个月失踪了,听长安传来的消息是被无头妖逮去吃了,我早就告诫他不要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虾米品相差点儿就差点儿吧,少卖几个钱儿又不就得了,非干那等缺德事。”
“干什么缺德事了?”新垣然倒了一勺虾米,追问。
掌柜没回应,只是盯着他手里的勺,新垣然哂笑,又舀一勺,顿了顿,再舀一勺,足足摇了三大勺后,掌柜才满意的用油纸包好。
他松口答:“北上虾米用洗席裹入长安,难以保鲜,到店已枯黑无味,表侄以粪便浸一宿,早晨用水洗去就红润如新,再卖给客人。”
“呕……”新垣然缩回手,捂着嘴干呕,蓦地反应过来,又用袖口死命擦嘴。
掌柜忙道:“客观放心,我这店里的虾米绝对不动手脚,你看这颜色唉……”
新垣然连连摆手,包好的虾米也不要了,落荒而逃。
掌柜追出店门喊:“客官再看看!我这还有蛤蜊干,江瑶柱,都是上好的水产呐!”
新垣然满心只想冲到河边洗手。
他这么一跑不打紧,半条街的行人都不由自主跟着跑起来,商贩们连摊子都不要了。
蒸饼、柑橘、踢翻的酱菜坛滚的满地都是。
不知谁边跑边喊:“无头妖来了!无头妖来了!”
新垣然气喘吁吁停下,环顾四周:“哪儿呢?无头妖在哪儿呢?”
没人搭理他,人群轰隆隆的撵过大街,乳燕投林似的奔入自家宅院,飞快的关门闭户。
新垣然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惆怅,仿佛自身只是一粒芥子,渺小的几乎看不见。
他觉得长安也是渺小的,人们总会因为怪事惊恐不安,他更觉得自己无法改变这不同时代出生的人。
新垣然呼出一口气,站直身体双手掐腰,自言自语:“好,要出力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