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被无头妖的阴影笼罩近一个月,随着失踪的人口增加,俨然成了一座草木皆兵,人心惶惶的愁城。
新垣然三人带着几个镖人,四下奔走调查,最先去的就是卖虾米的小贩家。
小贩的妻子正一脸憔悴的在院中菜圃浇水,见有人来调查,眼中又燃起了希望。
她对新垣然说:“丈夫失踪当日有个大户人家的采买,拿着单子来找他采购水产,因为采购量很大,他好奇的撇了一眼对方手里的单子,上面写着……羊头签六份,各用羊头二十个;葱齑五碟,合用蒜瓣五十斤。”
“民妇当时就暗暗咋舌,做什么菜要如此铺张浪费?丈夫说富贵人家请厨娘烹制筵席,就要这样的排场。那个采买一下子采购了七八十斤水产,丈夫赚了钱说去集市给民妇买些新布料,结果就一去无回了……”民妇啜泣起来
听到她说“厨娘”,新垣然就想起了自己打听的厨娘张氏,也是失踪人口。
这年头能被称为厨娘的人无不色艺俱佳,气质娴熟,非讲究排场的富贵之家不可用。
新垣然打听的张氏在长安的厨娘行当中颇有名声,一个月前,长安城东离园的离员外做寿,大开筵席,重金聘请厨娘掌宴。
几人便来到离园查问,谁知碰巧遇到离员外的仆人,他上来就是诉苦:“那厮可害苦我了!”
“怎么个事?”
“他保证水产绝对新鲜,小的也看品相不错,不料虾米送到张娘子手中便被掷之于地,骂道‘什么肮脏货色也敢拿来给贵人做菜’,小的为此挨了管家好一通责罚!”
新垣然心想,这厨娘张氏果真有一手,一眼就看出人家的虾米泡过粪水。
“张娘子平时说话都如此不客气?”谢鱼衡问。
仆人愤恨:“那派头可大着呢,做羊头签,每个羊头只留两小块脸肉,其他部位全都弃之,说什么‘此非贵人所食’。我等看着实在可惜,想捡走,结果她还嘲笑我们像狗一样吃嗟来之食。”
新垣然哎呦一声,谢鱼衡看过来,不知道她哎呦什么。
“那,这一顿筵席花费不菲吧?”新垣然问。
“可不是嘛,是给厨娘的搞赏就要钱百缗绢三十。大家心疼的直跳脚,还是看她菜实在烧的好,客人们吃的赞口不绝才勉强忍了。”
“张娘子何时离开?”
“三日前,再不走员外也该心疼跳脚了。”
“你知道她离开这里去了哪儿吗?”
“听说下旬还有人家要请她去掌宴,就在堂墨客店住几日。”
新垣然点点头:“那,你买了那厮多少钱的水产?”
“可别提了,伤心。”仆人酸溜溜道:“这厮狠赚了一笔,又可以去连意巷花天酒地了。”
“哦~连意巷……”新垣然后面几人面面相觑,打算下个地点就出发去连意巷。
——
连意巷里住的都是入籍课税的妓子,故而整条街上以她们的行当命名。
乔云七进去打听,发现卖水产的老相好正是失踪的妓子里珊。
这人赚了钱,撒谎去给妻子买衣,实际一转身就进了连意巷,与里珊厮混了两日。
许天然听里珊的姐妹说,第二日那人要回家,里珊见他财钱财尚未花完,闹着不许离开,于是又留了一夜。
两人同去夜市上玩耍,里珊便再也没回来。
“可知里珊她们离开后去了哪里?”新垣然问。
“听那姐儿向男子做娇卖痴,说要买灯去河边放灯。”
新垣然几人出去后,谢鱼衡气到骂混蛋,他见新垣哥哥也不气,问道:“哥哥,你不气吗?他妻子哭成那样,嘴上还念他好,什么给她买布料都是诓骗。”
“正常。”新垣然以前接触过太多这种事了。
因为白细胞少凝血功能差,梦想本是当刑警,最后在母亲心疼劝说下选择了法医。
法医也不错,每天看现场刑侦片,很多事他都已见怪不怪,现在穿到这里还可以当仵作和神探,也算圆梦了。
谢鱼衡表情古怪,怀疑道:“真不明白哥哥又笑什么,难道以后娶妻生子了,和那厮一样出去偷腥?”
新垣然叹口气,“瞎想,我不一定娶妻。”
“什么意思?”谢鱼衡看见许哥哥笑了,心神在那一刻完全失去了平静,只能听到他的声音在耳边低语。
“两人相爱相守才能嫁娶,像你这种大家子人,以后三妻四妾,不想娶的也得娶。我就不一样了,我无父无母,可以不娶,可以凭喜欢,也免得日久后相看两相厌。”新垣然叹口气。
“我要是个女的,绝对避着你走,如果做契兄,我还得连夜逃跑。”新垣然点一下谢鱼衡眼前的空气,笑着说。
“我哪里不好吗?你要是个女的,嫁我,我顾你一生,即使是做契兄弟,到时候病卧床榻还有我陪你。”谢鱼衡的思绪陷入一片混乱中,只有一颗心脏强烈跳动着。
这不是告白,只是惜才,谢鱼衡这么骗自己,不小心红了后脖颈,忙抬手遮掩。
他嫉妒新垣然,嫉妒得要死,凭什么他这么有能耐,他不允许新垣然嫁给除他之外的人,他也不允许新垣然比他早死。
他才十六岁,再过几年,再过几年他名声远扬时就娶了许哥哥。
“鱼衡哪里都好,但人心可不似水长流啊。”新垣然展颜。
谢鱼衡表情落寞,欲言又止,他怎懂这些,许哥哥每次都装得像个大人一样,把他当三岁小孩看。
——
几人很快就来到了河边。
河边有个宽敞的放灯点,青石砌成的台阶一直延伸向水面,周围桃红柳绿,景致甚美。
新垣然在放灯店附近逛了一圈,张娘子去的堂墨客店就在不远处,大约是为了招揽放灯的男女吃夜宵,客店还在门外侧搭了酒肆。
线索就到这里断了。
新垣然精力不济,只好让乔云七和谢鱼衡从众人口中提到的泼孩儿李宝身上找线索。
李宝在长安街头无人不知,他生的五大三粗,靠坑蒙拐骗维持生计,是泼皮无赖中的小班头
谢鱼衡和乔云七抓了与他交好的一伙泼皮打了几棍后,泼皮们立马把所知的一切交代的干干净净。
李宝盯上了厨娘张氏。
据说娘子掌宴当日,从带来的行奁中取出全道厨具:锅、铫、盆、勺、汤碗、汤盘……竟然都是金银器。
灿金皓白,看得旁观者纷纷咋舌,只惊叹自己没见过世面。
李宝起了打劫的心思,他在园外蹲守两日,好容易见到接送张娘子的轿子出来,便不远不近的坠在后面,等她下轿进入客店,伺机行事。
“之后李宝就没再回来。”一个泼皮气愤道,“什么被无头妖掠走,分明就是得手后害了人命不敢露面,携金银逃去外地了,说好的事成分兄弟们一份全是放屁!”
乔云七下令将这些剥皮投入牢中,新垣然陷入沉思。
张氏离开园内入驻客店,李宝跟踪他会不会也进了客店想在深夜下手行窃?
里珊与那厮前往河畔放灯会不会拐去附近的客店吃夜宵?
一条线索最后汇聚于此——堂墨客店,是否就是那个最重要的关联点?
——
这日黄昏河水畔的堂墨客店入住了一群半卖马皮的行商,不久后又进来一个女人,女人挑了间最便宜的客房,长吁短叹间向店小二透露了她为人妇却被抛弃,准备在长安游览一番后再回老家的想法。
长安夜市重开,女人逛到三更半才回堂墨客店,店小二嬉笑着给她一杯茶喝,说解解渴。
关紧客房门窗,女人鞋子一脱就在床上睡着了。
五更天正是女人睡得最熟、纹丝不动的时候,一根麻绳从房顶缓缓伸下来,麻绳上犹带着洗不净的黑褐色血迹。
持绳的手往下一抛,眼见麻绳要死死拴住脖子,女人猛的睁眼翻滚,与绳圈擦肤而过,咚的一声,店小二从上面掉下。
女人迅速起身,推开大门大喊一声,“来人。”
整排客房的门随即打开,那群半马行商手持刀剑冲了过来。
“哥哥小心!”谢鱼衡叫着,把女人护在身后。其余补兵当场抓获趴在梁上的店小二,并将客店上下一网打尽。
乔云七问五花大绑的店家:“为何要谋害顾客?”
店家支支吾吾就说自己是冤枉的,乔云七问兄弟们:“现在是几时?”
“五更。”
“上一个死的王家宰牛的胖儿子你认识吗?他也是喝了药后在一到两个时辰死的,而且……”乔云七抓起店家小二的两个手腕。
乔云飞怒斥,“左手的茧子比右手多,我们仵作已经验出来了,凶手就是左撇子,你还要狡辩?”
谢鱼衡翻了个白眼,这乔云七,还我们仵作,想挖墙脚啊?
他又开始嫉妒新垣然了。
店家眼神打转,这才道:“为了侵吞客人的财物衣装,继而刳肉为脯,售与长安恶少,他们会拿肉去城外村落里卖。”
“果然是家黑店,背后何人指使?”
“无人指使,只是图财。”
乔云七命人搜遍客店,又问:“我见你们手法娴熟,想必不是初犯,既然只卖尸肉,尸骨何在?遗骸是烧是埋?余烬何在,埋于何处?”
店家讷讷答不上来。
乔云七厉声逼问:“世到如今你还袒护首恶,想要去狱中将酷刑一样一样吃个遍?!”
铺兵压着店家要走,店家惧怕起来,立即坦白道:“全是我家主人离员外的主意!我也是迫于无奈,他说若是不能按时提供祭品,便要拿我一家老小当祭品!”
新垣然微惊:“祭品?这是要祭祀什么?”
“摩柁神。”
“杀人祭鬼……”新垣然震惊地喃喃道。
自古以来,人祭之事屡有发生。淫祀之风尤炽,许多人家提供五通神、摩柁神等邪鬼神,笃信只要以人畜祭之就能升官发财,事事如愿。
官府虽屡次发文禁止人祭,严厉打击淫祀与异端术士,诛杀祭祀者,重赏举报人,甚至乡保连坐互相监督可依然难以禁绝。
新垣然是第一次听说,也是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杀人祭鬼”,不由得从心底感到恶寒。
“长安共四家堂墨客店,都是离员外的产业,我们每年需提供至少八人,献祭两轮才能讨得摩柁神的欢心,庇佑他财源广进。”店家无奈叹气,“上个月已采三人献祭过一轮,外出的人越来越少,眼下正急着采下一轮,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勿犯贵人,才意外失手。”
“听你的语气还觉得遗憾了?”谢鱼衡拔剑怒道,“若是普通人,早遭你们毒手了!”
新垣然微微一笑,摸了摸鼻头。
其实他比普通人要体弱,体弱到什么程度呢?睡眠质量真的很差,以至于喝了迷药不起作用。
如果让他待在一个半夜稍微有点儿动静的房间里,第二天保有黑眼圈。
在日月堂,谢鱼衡半夜强行管理不允许有动静,新垣然才睡上好觉。
“你还笑。”谢鱼衡气鼓囊囊,回头瞪新垣然,新垣然收敛表情,轻咳几声。
店家自知罪无可赦,只求速死,一五一十道:“离员外听巫师说‘人牲分三,等得官员士秀,谓之聪明人,一可当三。师僧道士谓之修行人,一可当二,此外夫人及小儿则一而已,于是小的就想,女人算个一,总比老人好。”
谢鱼衡怒极反笑:“你还觉得自己积德了?”
乔云七挥手让差役押走店家,又派人火速赶往离园捉拿离员外。
离员外猝不及防,全家被官兵抓捕,在离园假山搜得一处室内祭坛,中央供奉着形似摩杔的神像,四壁钉满了破碎的人形残骸,其中便有长安城内失踪的那些人。
待前后近两个多月的“杀人祭鬼”案件尘埃落定,乔云七将整件事详细上报于大理寺,大理寺接着向上奏报,皇帝震怒,下旨将涉案犯人通通凌迟于市,以诏书公告天下。
然而,古人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新垣然早已在内心种下怀疑大理寺的种子了。
清文昭《京师竹枝词》:坊巷游人入夜喧,左连哈德右前门。绕城秋水河灯满,今夜中元似上元。
本文因四月,改为春水,又中元节七月十五,改为赏月。
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白居易诗一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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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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