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的长安街市行人如织,马市驰骋,大街小巷都在传一位姓新垣的奇男子,说书先生也跟着打听不绝。
听闻今晚有灯节,火树银花不夜天。
往年这天都有案件发生,日月堂弟子玩性大,公务通通交给新垣然处理,他也愿为民公正。
这次师父出了远门,谢鱼衡直接拉走新垣然,整堂弟子本想问新垣然为何在街市有了名望,硬找不见人,只得自己处理案件了。
“你这次要陪我玩,走,本少爷带你去……”谢鱼衡下意识拽新垣然的手,却被人无情甩开。
“不觉得这么容易找到反而不对味吗?对方如此猖狂,不说有一窝,仅一家店怎么想都不合情理。”新垣然低首,手背抵下巴,皱眉思索道。
从乔镖头说尸体在大理寺莫名不见时开始。
“不是下了诏书吗,我们不要管这种事了……”谢鱼衡内心些许失落,他在他心中,就这么没存在感吗?
新垣然面含歉意,待抬头看谢鱼衡一身的红衣如火,又低眸瞧对方买来给自己穿的碧落色衣,展颜一笑,“我穿这衣服时总觉得像女子,你不会又让我出面,拒绝某个对你强聒不舍的千金吧?”
月色凉如水,青石长阶上鼓乐喧天。
长安街,所见老幼皆盛装,年轻男女手持莲花灯蹲在河边放灯,许愿有情人终成眷属。孩童手持兔子灯,下面坠有几段诗,他们蹦跳着穿梭人流,笑声似风铃轻扬。
谢鱼衡闻言心虚,抿唇不语,他确有这个打算,但重点不在这。
此时,一位长相磕碜,满脸红痘,佝偻着背的男人正面走来,欲要撞到新垣然,他迅速躲开,男人偏要跟着撞,谢鱼衡猛拉他一把。
“喂,没长眼啊!你差点撞到人知不知道?”谢鱼衡下意识摸向腰间,摸了个空。新垣然看他愣住,就知道这家伙粗心大意,光顾着玩,忘带剑了。
男人只将头转了过来,头发粘在一起,像刚从地沟油里出来,新垣然细细观察着男人的脸——右眼是白的,鼻子烂了一块,可以看到骨骼。
看面相,倒是忠诚之人,新垣然再看男人的衣裳,泥泞但不破,手上拿的灯看起来雍容华贵。
男人不说话,只是瞪着新垣然,好似有天大的仇恨,他必须报复新垣然一样。
谢鱼衡觉得这人长得恶心,二话不说,拉着新垣然走远,唯独新垣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第六感告诉他,他们还会再次相遇,他好像认识他。
“你不是南疆来的吗,可有结什么旧仇?”新垣然回想,当时男人的表情就像要对谢鱼策抽筋扒皮,然后炖上一天喂狗吃…狗都不会吃。
谢鱼衡停在一堆拥挤热闹的摊前,“本少爷是南疆人不错,不过凭借我在南疆的身份和地位,还没人敢跟我结仇。”
“那……”
新垣然话未完,小贩的声音便高喝道来。
“都来瞧一瞧,看一看唉~本店出售蟠螭灯、宫廷龙花灯、龙凤灯、兔子灯、纱灯应有尽有!猜对了灯上的灯谜就将本灯交予贵人公子!”小贩嘴不停地喊,敲锣打鼓不停息。
“哥哥刚想说什么?”谢鱼衡将靠近新垣然的手掌举起,贴在耳后,身体微倾。
新垣然想问,他在南疆能有这么高的威望,为何还要来长安?小时候没关注,所以没问,现在有那么点好奇。
但当他看到小贩头顶上充满宫廷气派的宫灯,再回想方才男人手中的无字谜灯……
“我说——每年这天,卖灯的都会参与猜字谜活动吗?”
谢鱼衡点点头,“对,最大的从南到北一条街,都这么干,不过没几家卖灯,现在千家万户都有宝炬。”
虽然男人一身十分违和,但灯这种东西万一是人家提前买的呢,也算自己多想。
新垣然笑笑,两人挤进去,专注看灯。
对面有位身着华贵羽衣,纱织轻系细腰,长发高挽,玉叉金镯的大小姐,正对着新垣然怒目圆睁。
可看谢鱼衡的时候就不一样,娇羞着紧握手中绣帕。
“这位便是……”新垣然感知到炽热的目光,抬手问谢鱼衡。
“就是她,南蒲千金,金烟煴,其父金龙山,其母宋文,父亲三代从商,母亲二代书香世家,坐拥的金山能比国库五分之一。”
“呦,国库五分之一,你这姿色打扮打扮能卖到这价值也不错啊,小白脸。”新垣然羡慕道。
“哥哥莫拿此事说笑。”
“不过你挺熟悉,看来这个没少自我介绍,是想来真的。”新垣然拍拍自己,胸有成竹,“问题不大,包我身上。”
谢鱼衡问:“哥哥怎知道这消息不是我查的?”
“因为我们是特殊的仵作,上次案件是你第一次查消息吧。”
“……有道理。”谢鱼衡心情不是很好,提到工作,他就忍不住得记恨新垣然。
就好像一条长长的山路,所有人爬着跑,他和新垣然差一座山的距离,他没办法停下,但距离始终缩不短,他永远追不上。
这时小贩一脸的喜气洋洋,衬的自家灯十分吉祥,“现在开始,从兔子灯到宫廷龙花灯,知道答案说出来,答对就有灯!”
谜语大部分是写在灯上的,像兔子灯,因为小所以灯笼下悬着写有谜面的纸条,供猜谜者解答。
金烟煴目光锁定到金碧辉煌,气势磅礴的宫廷龙花灯,新垣然也认真起来,既然自己承诺了替弟弟办事,哪有不浑水摸鱼的道理。
“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打一字。”小贩顾及有人瞅不见,亲自念了出来。
“日。”新垣然抢先答。
兔子灯被长有六尺的夹头榫勾下来,新垣然让谢鱼衡帮忙拿着,后面一道又一道,全都让新垣然答出来了,谢鱼衡抱的越来越多,见小孩望眼欲穿,送出了几个。
“春秋配,打一字。”
“柏。”
“池边枝头显春色,打一字。”
“淋。”
“……”
看热闹的议论纷纷,想拿灯的自说倒霉,有些不是不会,是这姑娘嘴太快了,跟不上啊。
“窜天猴,纵长宙。上海宝,伫钟后,打一字。”
“审。”
小贩听后,满眼赞赏,随即大声宣告:“这位姑娘全猜中了!”
“好——!”
拍手叫好的,啧啧称赞的,都爆出一阵欢呼声。
金烟煴气急败坏直跺脚,身旁男随从替小姐骂出了声,“野蛮人,如此自私!”
新垣然听了这话可不高兴了,这是没赢过他又不敢动手,所以只得动嘴了?
“你们不争,怪我?”新垣然耸肩,敷衍回复对面。他的存在像是一股清风,既没有激起更大的波澜去出丑,也没让对方得逞。
“这是哪家的姑娘?成婚没?”
“这…这不正是抓了无头妖的新垣姑娘吗!”
顿时,人群又炸了,新垣然摸摸鼻子,说实话这样的关注许是会给他整出祸端,师父知道后一定会气死。
他之前还和乔云七说,乔云七包括他手底下的人见面记得装作不认识他。可无论身在江湖还是身处市井,总会有各种各样的事端。
金烟煴脸上闪过一抹窘态,她抬手扇随从一巴掌,刚好懵圈不伤脑,小随从立即道歉,“对不起。”
“跟谁说对不起呢,蠢仆人,你应该跟我说对不起!”金烟煴又赏他一巴掌,这次随从用手挡住了脸,不过方向挡错,还是挨了打。
新垣然憋住没笑,金烟煴特别像他小学一个同学。
周围目光聚焦于此,意识到失态了,金烟煴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但声音仍带着一丝挑衅意味,“新垣然是吧,你的确很聪明,但这并不意味着你比我强!”
新垣然淡笑一声,“金小姐,我没说我比你强,每个人都有长处,今日算我运气好,猜中灯谜而已。”
他的声音温和,众人不由得讨论,舆论风向徒然转为对金烟煴行为感到的不解。
…算了,新垣然知道,继续在这里争下去只会让场面变得不体面,于是他转身离开人群,谢鱼衡也跟着他走掉了。
金烟煴气到鼻孔朝天,满脸羞红,这群蛮夫俗子都在说些什么,什么新垣大人?
她在钦慕之人面前丢了脸,而且她们到底什么关系,竟贴的如此之近,贱人!贱人!贱人!
金笛烟越想越气,越气越憋屈,小家子气突显十分,她离开人群,眼底泛红。
“小姐,小姐!会绊倒的!”
“别拦我。”
出了人群,河边几株垂柳依依,阵阵花香拂过脸面。金烟煴加快脚步,堵到新垣然面前,声音带着不容置疑,手指直指新垣然,怒道:“你什么意思?没看出本小姐很想要那盏灯吗!”
新垣然先是看一眼谢鱼衡,他俩倒挺配,一样自信地称大小姐大少爷。
新垣然“啊”一声,明其意似的,将谢鱼衡手上的宫廷龙花灯递给金烟煴,一脸不在乎,“早说嘛,我说你们怎么这么凶,我心脏不好,吓到我了。”
金烟煴瞪大眼睛,舌头贴牙上泄火,眼中的愤怒强烈,把灯又丢给新垣然,“本小姐不稀罕了。”
“唉,不要就不要,和气生财嘛,大小姐现在还有事吗?”
金烟煴眉宇间皱巴巴,此刻站在心上人旁边的是一个没礼貌的女人,简直就是一个狐狸精!
“本小姐要知道,你和他什么关系?”
“就小姐想的那种关系。”
“……扯什么!快说!”
“恩爱两不疑的关系。”新垣然晃着脑袋,笑意隐隐。
谢鱼衡怔住,侧头看向新垣然的脸,他怎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句话。他那颗心肆虐的激荡着,根本难以招架住新垣然这个惯犯。
金烟煴眼中星火直冒,乍然一机灵,佯装委屈,假意啜泣,问谢鱼衡:“谢公子,是这样吗?”
“是。”
金烟煴双手下垂,一双明亮的眼眸蓄满了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新垣然噎住,遭了,玩过头了。
“…去年公子把我从树上抱下来,我就肯定你是我的真命天子,小女心有牵挂,日夜思之情难自己,今日斗胆一问,可否将此生托付于公子?”
谢鱼衡没回应金烟煴,新垣然错愕,拒绝了为何还出此言,难道是情浓至根至骨?
“……咳咳。”新垣然不知所措地挠挠耳朵,心想什么时候结束啊,如果一直这么站下去的话,他早晚腿麻,然后瘸着走。
谢鱼衡看一眼新垣然,才道:“姻缘自有定数,在下已心有所属,我与这位姑娘情投意合。小姐乃是良家闺秀,日后定能遇到有情郎君,言重了。”
新垣然挑眉,为何看他?
“是本小姐多有冒昧!”金烟煴嘤嘤嘤地跑了,丢下手帕头也不回,那名随从蹲下捡帕追着小姐。
金烟煴扭头看自家蠢仆人,怒斥道:“谁让你捡啦!”
“小姐,谢公子与您无缘呐,他不会捡的。”
“离我远点!我早晚会让他喜欢上我!”金烟煴回头,冷冷地瞥新垣然,凄楚的脸庞下,豆大的泪珠浸湿衣裳,而后她转身离开,身后的随从也匆匆跟上。
“小姐!看路啊!”
新垣然干笑几声,不会是他那个小学同学也穿越吧,说不定还是学生,比他穿的早。
“烟花什么时辰放?”新垣然问道。
言犹在耳,一束银光自天空炸开,星花飞溅,上下光焰其明,映燃了街旁轩窗、楼台殿阁。
新垣然仰首,眼里满是惊喜,不是没见过,是许久未见。
以前他在现实中,大年二十九到春节期间都要坚守岗位,应对突发情况。
他的工作必须在短时间内全方位判断完成,不能仓促结论或断章取义,越是节假日,越要安常守故。
岁节未至,这些烟花便似星陨火攻,千光照,万朵开,比新春还喧阗。
俄顷烟花已然结束,新垣然来到河边,脑子里充斥着轰炸的声音,他对谢鱼衡说:“明年我们还来看。”
谢鱼衡蹲在他身边,手里拿着两盏灯,递给新垣然一只毛笔,“那哥哥就写觥筹交错,把酒言欢。”
“笔是……?”
“商家的,一会儿归还就行,压了令牌。”
新垣然嗤笑,点一下谢鱼衡的脑门,实际未碰:“令牌你都敢压,好生大胆。”
“忘带剑了,还能压什么,扣个眼珠压给他?”
新垣然笑够了,难得清闲,他接过莲花灯和毛笔,思索着该写什么。
“让我想想写什么好。”
绕城春水河满灯,今夜赏月似上元*。如此烟火人间,新垣然想,要写明年还来这里看烟花吗?
他嘴角微微勾起,款款落下几笔,躲着谢鱼衡不让看,谢鱼衡是个容易多想的人,还以为新垣然真写了,害羞了不给看。
两人同时放灯,新垣然看到了谢鱼衡灯上写的是——佳偶天成,白头永携。
谢鱼衡写这段时,心情并不好,新垣然是块木头不说,他也打心里觉得自己配不上新垣然。
新垣然的灯是背面朝人,谢鱼衡觉得不公平,问:“哥哥写的什么?”
“写的觥筹交错,把酒言欢。”
二人对视,新垣然似笑非笑,想笑又不敢笑。
不久。
“娘!这个写的什么?好难看。”远处桥上的小女孩指着下面那盏字体极差的灯,问道。
那是新垣然的灯。
“国泰民安,海晏河清。”女人答道,“字好烂,小孩儿写的吧,像你这般孩子都这么想。”
清文昭《京师竹枝词》:
坊巷游人入夜喧,左连哈德右前门。
绕城秋水河灯满,今夜中元似上元。
本文因四月,改为春水,又中元节七月十五,改为赏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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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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