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提灯

半晌后,林观月捻诀,小心地引着灵气冲破了江云川身上的几处穴位。

“练气境已入,明日便开始修炼吧。”

她起身准备离开时,好似想到了什么,补上一句:“你若有何不适,及时传音。”

林观月话毕,却又立刻觉得多此一举。自己当年修炼时,受伤疼痛便如家常便饭,且她在结束引境时,已经略略查探过一番。

自己只需专心传授剑法便好。

“嗯,师尊晚膳想用什么?”天色渐暗,江云川问。

“你今后准备自己那份即可。”林观月的语气不辨喜怒。

江云川垂下眼,并未再说什么。

林观月拿上木剑,穿过庭院,往殿外走去,直至身影消失在那片苍竹林中。

“林观月,你又把他丢下。”去妄想到院中那个落寞的少年。

“又?”林观月不解,“你我都不需饮食,谈何丢下?他不是嗷嗷待哺的小孩子。”

“当务之急是查明他为何能与入情对话。”林观月拍了拍木剑,继续往千山峰下走去。

入情剑铸出距今已过百年,因其恶事恶名,有关入情剑的记载在百年前也几乎被毁得一干二净,哪怕林观月在剑之一道上钻研极深,提及入情剑也只能称得上一句“有所耳闻”。

她本欲询问掌门,却在接近青云殿时停下了脚步,改道去往藏书阁。

“你为何不去?”去妄疑惑地问,“藏书阁能找出什么?你这是舍近求远。”

林观月径直走上藏书阁顶层,在书架前寻找相关典籍,闻言,不假思索答:“他的灵根属性尚且不明,若又出此事,恐为其招祸。”

“你担心他。”

“我只是不愿因此耽误传道,等他把净明堂那一套审问规矩走遍,至少半年。”林观月从书架中抽出一本书,拂下封面的尘灰,“去妄,我没多少时间了。”

她将烛火移近了些,细细读起来。

“入情剑铸造者乃是……”

记载止于此。林观月翻页,发现关键几张被人有意撕去了,再续上便是众所周知的故事:“……用入情剑刺穿一剑仙的丹心……”

她皱了皱眉,又寻来几本典籍,甚至连一些相关的杂话本也一并取出,在桌案上铺开。

她发现所有的记载都将入情剑主的身份抹去了。

为什么?

她不是没有见过罪大恶极、罄竹难书之人。

当年长安寺圣子叛出师门,一路斩杀四十余个同门弟子,杀红眼时甚至连无辜凡人也不放过。

最后,他被各大宗门通缉,押回长安寺,抽经去骨,封于寒山之下。百年风霜雪雨摧过,如今他双目雪盲,不生不死地吊着一条命受尽世人唾骂。

但所有藏书典籍、戏曲话本都并不避讳此事,有的反倒长篇大论,只为一抒心中愤懑。

林观月不明白,这入情剑主倒底是何人,又做了何事,竟让天下人讳莫如深……

夜深人静,缺月高悬。

林观月有些困倦,微阖双眼。她手中的毛笔缓缓滑落,从桌边滚下,雪白的裙纱染上一团墨黑。

林观月离开千山殿后,江云川在院中孤坐许久,晚膳时,他胡乱煮了一碗面便算敷衍过去。

一片,两片,他数着东南角飘来的槐树叶。

五片,六片,他翻开林观月留下的剑法入门。

直至暗夜包裹了整座千山峰。

江云川关上书,起身在殿门处挂上一盏纸灯笼。

师尊若从苍竹林中练剑回来,一眼便能瞧见。

其实江云川自己也明白,林观月这般境阶的修士又如何会依赖这一点烛光,但他不自觉想起了自己梦中出现过的那盏提灯,想起她为他渡灵气时微凉的指尖。

这样想着,便这样做了。

夜深露重,以此萤火之暖,静守归人。

七十九,八十……待他数完最后一片槐树叶,林观月还是没有回来。

夜愈发凉了,江云川取来一件披风,往苍竹林走去。

竹林中安静得只剩下呼呼的风声。

“师尊?”他试着传音。只有一片竹叶应声飘过他眉梢。

江云川抱着披风,一路行至千山峰入口处,正犹豫着,便迎面碰上从斗武场中大汗淋漓归来的掌门大弟子沈逸。

“见过大师兄。”

沈逸用袖口爽利地擦干额头的汗珠,亦抱拳回礼:“我记得你,你便是江云川吧!深夜下山有何事?”

“请问师兄,师尊可在斗武场?”

沈逸有些奇怪:“不在。她从不来斗武场。”他顿了顿又说:“不对,四五年前倒是来过一次,然后一剑挑落一个弟子,两三个时辰便挫灭了一大群剑修的自信心,甚至唬得一些小弟子半月都不敢踏上斗武场,哈哈哈哈……”

沈逸拍了拍江云川的肩,朗声道:“小师弟,你可别学你师尊,每天睁眼就是练剑,也忒无趣了!”

宵禁的钟声打断了他的话。

沈逸一边向弟子院走去,一边与江云川挥手告别:“闲来无事便多来弟子院走动走动,我请你喝酒!”

沈逸一提到美酒,突然想了什么,猛地一拍大腿,留下一个故作痛心状的背影:“我的‘天仙醉’……暴殄天物啊!”

宵禁已下,江云川正欲放弃,挂在腰间的入情剑此时却异常地震了一下。

“笨蛋,去藏书阁。”入情打了个哈欠,用沙哑的声音说到。

“前辈?”

“别再打扰我睡觉了,大晚上的还带着我到处走来走去……”入情的声音越来越小,“想当年,他……”

话没说完,入情又陷入了沉眠。

江云川快步奔至藏书阁,在阁门前站定两三秒,待气息平稳后,推门而入。

他走得很轻,穿梭在一排排书架中,从第一层开始寻起。

江云川跨上藏书阁顶层的最后一个台阶时,一眼便捕捉到了那个伏案浅眠的白色身影,小小的一团,像一朵香雪兰。

他的心跳代替了脚步声,一步一步走近她。

江云川将桌案上燃烧了半截的蜡烛推远了些,又俯身捡起落在地上的毛笔。林观月裙摆处的墨迹早已干透,也被他悄悄捻诀除去。

皎月应无尘。

江云川为林观月轻轻地盖上披风,然后开始整理桌上、地上散落的典籍和草纸。

待他收拾完毕后,发现还有一张遗漏的草纸被林观月压在手下。江云川又靠得近了些,想要将草纸取出。

此时林观月的睫毛颤了一下,似要醒过来。

“师尊,是我。”江云川用气声在她耳边轻声答。

他们的面庞靠得太近,他觉得她颤动的睫毛好像纷飞的蝴蝶。

“师尊,睡吧,我在这儿陪你。”

困意袭来,他坐靠在桌案不远处的书架旁,抬手揉眼时,才想起自己手中还拿着刚才抽出的草纸。

纸上铁画银钩,许多处被林观月涂涂抹抹,但依稀能辨识出一个被她圈出又划去的字:

魔。

什么魔呢?自从上任魔尊被“一剑仙”斩于去妄剑下,这世间早就没有魔了。

晨曦初露,林观月从桌案上醒来,猛地抬头。

她睡眠一向浅,哪怕二十米外走过一只猫,她也能清楚感知到。

自己昨晚怎么睡得这般沉?

断断续续的回忆在此时袭来。她想起恍惚间,耳侧传来一句令人安心的低语,和淡淡的松柏香。

林观月看看整理好的典籍和草纸,又看看仍在睡眠中的江云川,然后站起身来。

披风滑落到地上。

她回过头,长睫压下,拿起那件明显宽大的披风,向江云川走去。

他难道不知道吗?元婴境的修士都已经过反复锻体,不畏严寒,不惧酷暑,一件薄薄披风的作用几近于无。

但她却为他盖上了这件披风,蹲下身,凝视他的侧颜。

境阶低的修士还是怕冷吧,她想。

“师尊,你醒了?抱歉。”

江云川的眼被照进藏书阁的阳光一刺,下意识抬手遮挡,阻断了她凝视着他的视线。

“何必道歉。”林观月走回桌案前,捻了个火诀将草纸烧尽,对江云川道,“走吧,回去练剑了。”

“……此处离弟子院不远,你先去用早膳吧。”林观月又补道。

“师尊。”江云川唤住准备独自离开的林观月,“师尊,一起去吧。”

“我去做什么?”林观月只想早些回千山殿,她近日又琢磨出了一些新的剑招,何必浪费时间去空坐着。

“师尊。”江云川的声音软下来,“最多一刻钟。”

他们二人来到弟子院时,正赶上一屉热腾腾的包子被端上桌。一些弟子左手端着一碗菜粥,右手拿着一碟咸菜,手臂里还夹着一杯豆浆,嘴里喊着:“烫烫烫烫,借过一下!”

赵莞灵走到桌前,却眼睁睁看着最后一个豆沙包被许随意拿走,惨叫一声。

“许随意,你冲我挤眉弄眼做什么?我又没准备抢你这个豆沙包……”赵莞灵撅着嘴,准备去另一桌,转身却猝不及防地与林观月对视上,她愣住了,手中的豆浆一不留神便“啪嗒”落在地上。

“你你你……她她她……千山剑仙!”赵莞灵反应过来,只恨自己没早早明白许随意的暗示,而她转过头才发现,许随意早不知道躲哪儿去了。

她低下头,却掩盖不住内心的激动,偷偷瞄了一眼林观月后,便行礼回到了座位。

热闹的弟子院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一个弟子被呛得直咳。

林观月见状,后退一步,正欲离开。

她想,自己这样的性子,实在与其他弟子合不到一处,何必平白扰了大家的兴致。

江云川却在此时对她传音:“师尊,你答应我的,就一刻钟,好不好?”

林观月的脚步顿住。

他们二人单独寻了一张空桌子。

最后,还是沈逸端着早膳和他们一同坐下,才打破了这安静到尴尬的僵局。

“你今日怎么想起来弟子院了?”沈逸开口,周围的一群弟子都默默竖起了耳朵。

江云川接过沈逸递来的热粥,抢答:“师尊随我来的。”

沈逸将目光从江云川移到林观月身上,突然狠狠地嚼了两下咸菜,又咕噜喝了一大口粥。

“他怎么了?”林观月不解地看着沈逸,对江云川传音。

“或许是想到了‘天仙醉’吧。”

一顿饭吃到后半段,弟子们也不再如刚开始般拘谨,渐渐压低声音交谈起来。

“那就是‘千山剑仙’啊,果然便如话本中写的那般,‘揽月摘星,非人间客’!”

“师弟你可知,去年问鼎会,我正好在第一轮对上‘千山剑仙’,只见我使出看家本领,一套剑招行云流水,霎时白光一闪,一剑被她击落……”

“真羡慕你,我入宗门五年了,还一次没对上过‘千山剑仙’呢……”

“……”

林观月自然也听见了。

她置身于热闹中,但这些热闹并不属于她。

冰冷的剑才是她的归宿。

此时,江云川放下喝了一半的粥,在桌下悄悄扯了扯林观月的衣袖,道:“师尊,一刻钟到了,我们回千山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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