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观月看了看那半碗粥,最终还是没说什么,起身往门外走去。
“明天再来啊!”林观月的身后传来沈逸的声音,但她脚步不停,直至走出了弟子院。
“我明天不去了。”江云川随林观月走回千山峰的途中,冷不丁地听见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他却听懂了,这是在答沈逸的邀请。
“师尊生气了?”
“并未。”
“那就不去了,千山殿的小厨房就很好。”江云川的眼中不见丝毫惋惜或者失落。
林观月正想张口,便听见江云川柔声道:“师尊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风吹树动,千叶鸣歌。
当他们走到苍竹林的中心时,林观月转身,用木剑卡住剑柄,挑出他腰侧的入情剑,轻喝:“拿剑。”
握住剑,她又成为了那个自在恣意、高不可攀的‘千山剑仙’。那些不适感脱离身体,流入剑尖,剑影重重,凌厉逼人。林观月手中的动作已让人眼花缭乱,她却忽地再次旋身,加快了脚步变换。长剑如芒,“嚓”的一声,在四周的竹杆上留下深深的刻痕。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白衣在风中猎猎飞舞,她抬眼对着江云川道:“剑法入门第一节,你可看清楚了?”
江云川正色答:“弟子或可一试。”说完,剑尖一挑而出。
“手抬高,这一招的重点是腕力,而非臂力。”林观月站在江云川的身后,纠正着他的动作。
“杀招,便是要快、要狠。迟疑犹豫,反倒会成为自己的催命符。”
“……”
待她指点完一整节的动作后,丢下一句“自行练习三百遍”便回了千山殿。
“是,师尊。”江云川颔首,目送林观月远去,接着便一刻不停地挥起了剑,苍竹林中响起阵阵破空声。
回千山殿的路上,去妄在林观月身侧愉悦地晃动了两下:“果然天资聪慧,只看一遍便领悟了十之**。”
它对林观月的这个徒弟满意极了。
“剑法入门第一节而已。”
去妄短“呵”一声,道:“你去斗武场中随便挑一个剑修,问问他当年是否能在一息内窥见其中关窍?能照猫画虎已算难得。”
时间被一节一节的剑法挥至身后,转眼已过半月。
是日清晨,江云川收势挥完剑法入门的最后一招,剑尖划过一截竹枝。
“不错。”林观月检视完江云川的剑法后点了点头,对着他道,“你今日随我去斗武场。”
斗武场中已有一些弟子在两两对练。有人发现了他们,便用手肘碰了碰身旁的弟子,一碰十十碰百,不一会儿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林观月和江云川身上。
一些修士悄悄传音给还在弟子院中的同门,丹修、药修等各门修士都好奇地聚入斗武场。至于剑修们,更是兴奋得脚下生风,从人群中艰难地挤入前排。
“你去吧。”林观月对着江云川道。
一位练气境弟子自告奋勇,大步跨入场中,喊答:“我来!”
斗武场的规矩简单,同修同境三阶内的弟子可任意对决,每赢一人,青云榜上便前进一名。
林观月的名牌已在榜首处挂得落了灰。
江云川在武器架上取了一把对决用的木剑,对着那人点头回礼。他随即收敛心神,挽上一个剑花向那人刺去。
木剑相接,砰的一响。
“好剑法!”那人叹到。
江云川立刻变换剑招,侧身劈去,那人提剑欲挡,却发现江云川不知何时已将剑锋一转,从另一侧袭来。
五六回合后,江云川的剑尖从背后指向那人心口,这一场比试胜负已分。
“承让。”江云川拱手为礼。
那弟子虽落败,却也不气馁:“果然厉害!待我练上几日再与你切磋。”
这一场比试看得许多剑修心痒,他们早就想一战这位‘千山剑仙’唯一的徒弟。
于是斗武场的一侧自动排出长龙。
江云川一剑一剑将所有练气境的弟子挑败。
他的额头上已沁出细密的汗珠,喘着粗气,神色却丝毫不见疲惫,奕奕回头,远望了一眼场外的林观月。
林观月语气平平:“继续,下一境。”
“观月,不可。”沈逸出言阻止,“跨三阶对决对修士来说已是不小的挑战,跨境则更险。他如今方入练气七阶,即使对上筑基一阶的弟子,恐怕也会受伤。”
林观月的目光落在一旁的青云榜上,几乎接近榜末才找到了江云川刚挂上的名牌。
她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还是太慢了。
“继续,下一境。”林观月已下了决断。
筑基一阶的弟子们你看我我看你,推推搡搡,最终选出了一位他们公认剑法最温和的同门。
那人走到江云川跟前,有些犹豫,对着他抱拳道了一声:“师弟。”
只听林观月此时插声道:“不必手下留情。”
两剑应声而出。
江云川全力以赴,却在剑身相触时骤然感到一阵痛麻从小臂传来,震入筋脉。
眼看第二剑即将落下,他咬咬牙,聚起灵气,准备横剑格挡。
可他目前的修为对于筑基一阶的弟子来说还是太弱了。“嗒”的一声,木剑被斩成两半。
等那人反应过来,早已收不住迅利的剑势,直直向江云川锁骨处劈下。
众人皆提了一口气,屏气敛息。
“噌——”林观月抽出沈逸的佩剑。
只见一道银光从江云川耳垂处闪过,击上木剑,剑身一歪,最终堪堪错开肩头,插进地上。
“师尊?”江云川瞳孔微缩,倏地回头。
林观月却低头看着自己那把木剑,慢慢道:“继续。”
沈逸摸了摸腰侧空空的剑鞘,看了看场上慌张的筑基弟子,劝道:“那个……观月,要不算了吧。你也知道,修剑不能急于求成嘛。”
她在急于求成吗?
没人告诉过她。
林观月只知道这是最快、最有效的方法。
她甚至对自己更狠。
无数个不眠夜,她把自己与高阶妖兽锁在镇妖笼里,两者非死其一不得出。
没有退路,亦没人会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持剑挡下妖兽的攻击。
每次身上的伤口刚结痂,便又会被妖爪撕裂出更深的血痕,她的血仿佛流不尽似的。
有时她只能裹着一身血衣,拖着被妖兽咬穿的腿,将颤抖的五指插入腥臭的泥土里,一点一点挪出镇妖笼。然后仰躺在笼外的空地上,一手攥着妖丹,一手握着去妄剑,静静地辨着今日的阴晴圆缺。
月光洒下,照亮她眼底的锋芒。
……
是了,去妄剑。
今后再也没有去妄剑了。
适才电光石火间,她的手本先下意识地按向自己腰间,先触到一柄木剑,才转而去抽沈逸的佩剑。
那瞬间回忆空档,苦涩便顺势趁虚而入。
林观月再一眨眼,眸中却又清明一片。
她盯着江云川怔愣的面庞,沉声说:“拿上你的剑,继续。”
修士对决前,都会将自己的本命法器锁入禁池,以防对决过程中法器主动护主伤人。
江云川闻言捻诀,从禁池中唤出了入情剑。
暗红色的剑柄从池中冒出时,已有眼尖的弟子识出,惊呼:“是入情剑!”
江云川在一月前取剑一事除林观月外无人知晓,适才储剑时亦无几人注意,此时入情剑一出,斗武场中顿时炸开了锅。
“他怎会取出这把恶剑!”
“我去年学剑论时,师尊便告诉我,剑心如镜,鉴照人心……”
“他的灵根属性据说也……”
“……”
修士们对于入情剑的厌恶积久年深,饶是他们明白自己不该对江云川连坐而论,一时却也无法控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
江云川握着入情剑,眼帘低垂。
原来这便是师尊所说的天下人之恨,天下人之怨。
但所幸她不恨,所幸她不怨。
忽而一阵风拂过他耳畔,他的世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是一个小小的隔音结界。
“记住,心无杂念。”
场中另一侧,与他对决的弟子也取出了自己的本命剑,蓄势待发。
本命剑的威力自是比木剑高上许多,江云川退步躲过一剑,却被剑风划破了衣袖,手臂上冒出一线深红。
林观月只是看着,并未出手阻止,亦未喊停。
“继续。”
此后便是一轮一轮对决,但凡对方的剑招不会伤及根本,林观月便不会出手。
待到最后一位筑基一阶的弟子上场时,江云川已浑身是伤,气息断促,脚步虚浮,手臂早已被震得酸软无力。
他偏头,擦净自己嘴角的血,又撑起身,双手握剑,调整出对战的姿态。
那位弟子看着江云川苍白的脸色,心下不忍,壮起胆子对着林观月道:“剑仙师姐,不如算了吧。”
还没等林观月回答,只听江云川用虚弱的声音一字一字肃声道:“我无碍,请师兄继续。”
等到这最后一轮对决结束,场中弟子也都逐渐散去。
斜阳压在山边,为他的对决拉上曜金色的帷幕。
江云川虚脱地蜷在场中,眼前出现了一抹雪色裙摆。
“……师尊。”他急急地想要起身,却扯动背上的伤口,疼得“嘶”了一声。
“别动。”林观月向他伸出手。
江云川缓缓将手抬起,正欲握上,便被林观月抢先捏住了腕心。
“练气八阶了。”
说完,林观月便松开了手,往青云榜走去。
江云川撑到现在,精力已是强弩之末,他的眼睛一睁一合。
在彻底昏沉前,他看见自己从空中下坠的手。
仿佛下坠的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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