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问心

酉时二刻,崔家。

“小顾来了啊……”

崔姨母亲弓着背打开门,右手握住拐杖晃晃悠悠。

苏幸抱着用纸袋装着的水果,笑着说,“大娘,我来看看您。”

容貌俊俏的青年眉眼弯起,身后的阳光为其渡上一层金边,不似真人。

崔姨母亲心里一阵暖意。

“快进来吧。”

她领着苏幸进屋,边走边念叨。

“除了你,就没人会来看我这个老家伙了。”

来到客厅,苏幸并未见到崔姨的身影,于是开口问道,“崔阿姨呢?”

崔姨母亲笑道,“她在楼上歇着呢。”她忽然想起什么,笑得更加开心,神神秘秘地跟苏幸分享。

“小顾,上次你走之后,我梦见她跟我说上话了。”

苏幸听了也笑起来。

“兴许不是梦呢。”

他转过话题,“大娘,其实今日前来,我是有一事想来问问您。”

“什么事?”崔姨母亲好奇问道。

“实不相瞒,我对孟娘一事有些感兴趣。听闻大娘您是为数不多了解的,所以来问下您。”

崔姨母亲神情微变,又归于平静。

“孟娘选中了我第一个孩子,我77年没见过他了。”

她坐在椅子上,弓着背,瘦瘦小小的,“镇上第一位仙童,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苏幸坐在她身边,轻握住手安慰道,“仙童寿命长于常人,或许他其实一直悄悄陪伴着您。”

心里则默默地想,崔姨母亲竟已97岁了。

“关于孟娘,年岁大了我也记不太清了,约莫五岁时听母亲讲的。”

“五岁?”

“这么算来,应是嵊缃十五年。”

崔姨母亲眼角的皱纹层层叠叠,笑得有些僵硬,“你说……他那么小,连百日都还未到,去了那的日子苦不苦啊?”

不待苏幸开口,她又喃喃自答。

“苦的吧。”

“大娘……”

苏幸想安慰,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时哑然。

崔姨母亲摇摇头,她上了年纪,说话慢,拖拖拉拉。

“我小时候,孟娘的故事只有她来到璎瞑镇,助我们渡过劫难。但后来又多了一段,开始讲述选仙童一事。”

老妇人垂眸,周围景象如残影极速掠过,思绪飘回数十年前。

此时的璎瞑远不如现在这般繁荣,屋子大多都颇为简陋。每逢下雨的日子,整个镇上只有一成的人免收房屋漏水的苦恼,其余九成化身水帘洞。

有时屋漏偏逢连夜雨,连续几日的雨水在屋中积上一滩。那时还没有床榻,都是用干草垫充当。被水这么一泡,第二日就要长出灰青的霉。

日子一苦,各种各样的故事便如雨后春笋般冒出,首当其冲的便是孟娘。

孟娘姿态曼妙,容颜绝色,手握一株两叶仙草,脚踏七虹下入人间。她除魔卫道,帮扶贫苦百姓。

据传,有一年璎瞑先遭大旱,颗粒无收,又遇大寒,衣单食尽。不出几日,璎瞑镇已堪比乱葬岗,处处是冻死,饿死的尸体。

唯一的好消息是,天气寒冷,尸体都冻上冰,闹不成瘟疫。

朝不保夕,人们便开始祈福,求愿。

孟娘听闻,赶到此地。看着疾苦的人间,她眉眼低垂,神情悲悯。伸手折下一片仙叶,青绿的叶片从纤细指尖滑落,在空中左飘右荡,轻轻落到满是尸首的土地。

晦暗云层中降下带着暖意的雨水,被雨水沾湿的地上的尸体开始泛起白光,淡淡的虚影显现。

人们定睛一看,竟是死去之人的魂魄。

数千个虚影环绕在孟娘身边,更衬得她仙气盈然。人们忙跪拜在地上,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

雨水缓解了他们的饥寒,身心前所未有的舒畅与宁静。他们抬起头,感激地看向孟娘。

虚影渐渐消散,在空中凝成了个“孟”字。

人们才晓得,原来这位仙子姓孟。

白雪融化,庄稼争先恐后地从土里冒出,几息间就已长成。孟娘握住仙草轻轻一挥,刺骨寒风随之消失,温暖阳光洒落在璎瞑。至于遍地的尸首也消失了,在北面的山上出现一座座排列整齐的坟墓,都入土为安了。

人们惊叹于四周发生的变化,一切早已超出了他们的认知,齐声欢呼道,“孟仙子!”

仙子笑着摇头,眉眼柔和似水,“唤我孟娘吧。”

“孟娘!!”

“孟娘万岁!!!”

“神仙显灵了!”

“呜呜呜……”

“仙子来救璎瞑了!!!!”

此起彼伏的欢呼混杂着哭泣响彻整个山间,激起阵阵回声。

画面定格。

崔姨母亲从记忆中抽身,她低声道,“日子越苦,求神拜佛越盛……”

苏幸心被触动,他入世时间还是短,未曾见过这般人间惨象,但或多或少能领会些对方话语的深意。试探着说,“所以,孟娘确切是假想出来的,那时的人们沉浸在故事当中借此麻痹自己,逃避现实……?”

崔姨母亲忍俊不禁,点头。

“当然是假的。世界上哪有什么神啊鬼啊,不都还是人吗?”

心里想着,到底是个孩子,不懂这些。

“受教了。”

苏幸颔首,发自内心的尊重眼前的老妇人。哪怕对方年事已高,半步入土,脸上的老年斑和皱纹遍布,但她的眼神始终清明。他忽然意识到,既然明知孟娘是假的,那她的孩子……

崔姨母亲看着苏幸的反应,知晓他在想什么,答,“起先我也并未起疑,直到……”

她沉默一瞬,略过了。

“才隐觉得不对。”接着低声叹惋,“但没有意义了,那么多年过去,无法挽救了。”

老妇人双手合十,神情虔诚。

“只能祈祷,他的日子不要太苦就好。”

不会苦的。苏幸想着那无数婴儿的亡魂,心里万分酸涩。他暂时抛去这些到脑后,问道。

“其他人呢?他们可……知道这些?”

空气寂静片刻后,才听到苍老的声音在客厅响起,轻轻吐露两字。

“不知。”

短短二字,苏幸如坠冰窟,只觉本温暖舒适的室内漫上层层寒气。他又问,“老镇长呢,他也不知道吗?”

崔姨母亲将视线移向窗外,看着郁郁葱葱的树,树上面青绿的叶,路上欢笑的人们,平静地说。

“不重要了。”

她视线放空,仿佛已经飘至璎瞑上空俯瞰着这片土地。

“璎瞑镇四面环山,就像被山包围的一面湖。无论外头刮多大的风也影响不到这,湖面永远是平滑像镜子般。我又何必去打破这一切,有时不知道,才能活得轻松些。”

她的手在身前缓缓握成拳。

“知道了,也得不知道。”

苏幸睫毛一颤,问出了一直萦绕在心头的疑问。

“大娘,您为何要跟我说这些?”

崔姨母亲将视线抽回,看向苏幸,直截了当地说。

“小顾,你不是镇上的人。”

苏幸被这突然的一语惊得心中骇然,面上维持镇定,“您说笑了。”

“人或多或少都对自己做过的事存有印象,无论时间过去了多久。更何况……”

崔姨母亲笑着说,“我曾姓顾,名芩。”

“但仅凭这个又如何断言?”

苏幸不解,出声问道。

“璎瞑镇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同一家的姓氏需统一。若是两家的儿女结亲了,则妻随夫姓,住进夫家。”

苏幸明晰了,顾家是崔姨母亲本家,若真有顾临这么个人存在,她自是知晓的。只是没想到,竟从一开始就暴露了。

崔芩看着他,便知道苏幸想岔了。

“不是因为你的名字。我十五岁时嫁进崔家没多久,顾家便落寞了。再过几年,我成了顾家仅剩的一人。”

苏幸更加不解,问道,“但您到了崔家,顾家又……那‘顾’这个姓氏难道自此就在璎瞑镇上消失了吗?”

“自然不会。”

崔芩耐心解释道,“每年六月出生的婴孩都会被镇长赋姓,由本家帮衬孩子成家立业。而‘顾’姓在四十年前再次出现,年轻时我没有能力去帮扶,这四十年来顾家有其本家帮衬,更是不需要我。”

苏幸了然,眼里的困惑并未减轻许多,继续问。

“那大娘您又为何……”

崔芩整个人都仿佛被抽尽了精力,神情灰败,“我没有能力,也没有勇气去打破往事真相的那层木浆纸。”

她疲倦地靠到椅背上,花白的发丝也失了光泽,整个人像是要融进其中。

“我本想把这些带进坟墓里,但你来了。或许这就是命吧……”

……

那场交谈的最后,苏幸问她——

到底是因为什么才发现不对的?

崔芩阖上眼眸,只说,

去问老镇长吧。

老镇长已逝世两年,又该上哪去问呢?

或许真如他预想般,找到尸骨就都结束了。

……

“镇长,顾家并未有人叫顾临。”

“我知道。”暗室中,镇长坐在金丝楠木所制成的沙发上,手肘撑在桌案抵着下巴,平静地问,“尸骨如何。”

“一切照常。”

……

客栈。

血雁信令在掌心中闪烁,戚常岸传了道音过来,语中带笑。

“给你点提示吧,济郁。”

“老镇长他……心里有鬼。”

苏幸听了小声嘟囔,“老镇长当然有问题,没道理婴儿少了这么多一点表示都没有,甚至到现在还有人蒙在鼓里。”

他思绪烦乱,最后脑海中只剩下一个问题。

老镇长的尸体到底去哪了?

至于戚常岸所谓的提示他根本没放在心上,全当对方说了句废话。

苏幸疲累地揉了揉眉心,整个人躺倒在床榻上,用手掩住双眼,闭目休憩。青色衣袖散开,叶片银纹时隐时现。

窗外夕阳西下,逐渐消失在山体背后,唯留橘色的光晕漫上天际。

不知多久过去,苏幸迷迷糊糊睁开眼,撑起身,一看外头的夜色才惊觉。

“我竟然睡了这么久……”

已是戌时一刻。

照理修士是不需要睡觉的,或许是由于近段时间思绪太多,才让苏幸久违地睡上一觉。若是以前,他会去找执献聊天,一聊就是一整夜,白日又接着启程,游历四方。

如今昔日挚友变为仇人,他也找不到能够彻夜长谈的对象了。

苏幸看着冷清的屋子,红烛已经烧了一大半,烛光照亮着小小一方,湖绿色眼眸也因此变得颇为透亮。

“哈……”他轻笑出声,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笑自己?笑陆晌?笑这世道?

谁知道呢。

他就这么静静地坐了一整夜,寒露浸湿衣襟,贴在身上。看着天边的月亮起又落,太阳于山后冒出头。淡淡的法术光芒闪过,衣服重新变得干燥、洁净。

又是新的一天。

……

“顾公子!”

苏幸在街道上闻声回头,看到身着米色衣裙的孟苒穿过人群走近,他招呼着。

“孟姑娘,早。”

孟苒跟他并肩,手背到身后,歪着头问他,有些俏皮灵动。

“顾公子,今日可要去做什么?”

苏幸失笑,否认道。

“并不,四处逛逛罢了。”

昨天从崔芩口中得知璎瞑镇上的规定,他知晓自己或许在镇长那已经暴露。但不知为什么对方并没有拆穿他,反而持放任的态度。

既然对方装不知,那他也接着装下去好了。

嵊缃十五年,嵊缃三十年,三十五年,四十年……

往事难去……往事如烟,璎瞑新生。

苏幸眼眸深处浮现焦躁的情绪,璎瞑的一切都古怪得很。桩桩件件都是单独的点,怎么也连不成线。他把思绪收敛,重新将目光投到世间。

“孟姑娘,你可知云天宗?”

苏幸本意并不是问这个,话出口却跟想的不同。

孟苒神情古怪,疑惑地说。

“云天宗?这什么地方。”

苏幸心中咯噔一下,伴装无事道。

“没什么。”

天下第一宗门的名声难道没传到璎瞑?

他隐在衣袖下的手握紧成拳,接着又问,“宫家呢。”

“未曾听过。”孟苒摇头,细细回想后说。

“镇长也从未赐过‘宫’这一姓氏。”

苏幸迟疑着,还是问出了口,“你们对璎瞑外的地方了解有多少?”

“偶尔会有像顾公子你这样的人来我们镇上……”

孟苒说着似突然想起了什么,“说来前些年的时候,还没多少人知道我们这,好像是最近也才有外人来。”

苏幸敛去眼里的异样,面上恍然道,“原来是这样。”

那也不至于连云天宗和宫家的名号都未曾听过,怎会如此?

昨日戚常岸跟他说老镇长心里有鬼,莫非还有别的深意在其中不成?

苏幸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索性跟孟苒在街上散步。他的手背在身后,攥着那把玉扇,一下下地用指腹摩挲。每当他在思考时都习惯性摸着手里的东西。

“顾公子,要试试我们这的酒吗?”孟苒指着不远处的一家酒馆,跃跃欲试。

苏幸的步子微不可查的一僵,随后用玉扇轻抵下颚,笑着婉拒道。

“多谢孟姑娘美意,只是我素来不善饮酒。”

孟苒听了垂下头叹了口气,有些沮丧,“好吧……”

“孟姑娘,你可想过出镇看看?”苏幸看向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女子,以对方的学识和才华,不应只局限于璎瞑镇。

“未曾想过。”孟苒看着周围自己从小到大所熟悉的街巷与人们,繁华、祥和、又幸福。

“璎瞑是我的根,我想我不会离开的。”

她说完伸手指向一处标有“李”字的包子铺,上面层层叠叠的竹制蒸笼还在冒着热气,排了个长队,“李爷爷家的包子是镇上最好吃的。”

又指了包子铺对面的一家面馆,里面坐满了人,都在“吸溜吸溜”吃着面,“陈阿姨的牛肉拉面更是一绝。”

她偏头对苏幸弯起眉眼,阳光在她的瞳孔中闪烁,深棕的瞳孔变得更为澄澈通透。

“顾公子有机会可以去试试,但切记别赶着饭点,人会很多的。”

“好,一定。”

苏幸的心被触动一瞬,想起昏暗客厅中崔芩仰靠在椅背上时说的话,她的双眼苍老无神,不知在看向何处——我没有勇气去打破真相的那层木浆纸,但你来了,这就是命吧。

他有些犹豫了,这样美好和谐的人间景象在自己眼前,真的要去做吗?

现今璎瞑的一切就如同一面结着薄冰的湖,远远看去湖水平静无波。需要一个人投入块石头击碎湖面的假象,露出底下的暗潮涌动。

假象……

苏幸这样劝慰自己。假象是要去打破的,至于结果,到时候再说吧。

……

半月过去了,关于老镇长尸骨的消息依旧没有。苏幸也曾去镇长那询问,得到的也只是个还在寻找的结果。

现在尸骨不知在何处,连带着棺材内的“往事难去”也没了下文。

笼罩在璎瞑镇的雾,是越来越厚了。

血雁信令泛着红光,时隔多日苏幸又一次联系上了戚常岸。

“我有事想问你。”苏幸坐在屋内的椅子上,低头看着手中的信令,鬓角的发丝垂到面前。

戚常岸饶有兴趣,嘴角挂着浅浅笑意,“说来听听。”抬手挥退了手下人。

苏幸头抵到桌子上,眉眼间满是疲态,“你是不是知道老镇长的尸骨在哪?”

“想知道是需要代价的。你要给我什么呢?”

信令闪烁的红光映在苏幸的眼里,与湖绿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似干涸血迹的灰褐色调。

他闭上眼,直接换了个问题。

“‘往事难去’的下一句是什么?”

苏幸抿了抿唇,使其重新变得有血色起来。他咧起嘴一笑,眼皮也掀开道缝,湖绿虹膜在此刻近乎漆黑,“至于代价……5金币怎么样?”

戚常岸听了在另一头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红衣衣摆处的金丝雁也因此振翅,似飞若飞。他用红色手帕拭去,将笑颜收起,眼里平静无波。

“这个,金币换不起。”

“那你想要什么?”

苏幸坐直身,懒得绕弯子,盯着信令上的血雁直截了当地说。

戚常岸将方才拭泪的手帕扔到一旁,“我可以告诉你尸骨在哪。后者的话,就得你自己去寻找答案了。”他唇角微勾,桃花眼里含笑。

“代价嘛……你的十滴血。”

“要我的血?”

苏幸心中警铃大作,面上淡淡问道,“你要做什么?”

“别紧张,济郁。”

戚常岸笑意越发浓郁,眼睛微眯。

“我总不会害了你。”

现今过去半月,调查停滞不前。苏幸咬紧牙关,答应道。

“好。但是……”

他握紧拳,手心留下四个月牙,“五滴。”

“成交。”

戚常岸也不卖关子,直接说,“尸骨在镇长府邸,书房桌子下面有一暗格,推了会出现条密道,走下去就是。”

苏幸本以为只会告诉自己在哪,没想到连怎么去都说了,一时有些惊讶。

“你怎么知道的?”

“济郁,我说过的。”

戚常岸笑眯眯地,缓缓开口。

“你知道的,不知道的,我都清楚。”

“你到底是什么人?”苏幸心中的警惕骤然飙升,几乎要过了阈值。他绷紧下颌,强忍住声音里的颤抖,“你想要什么?”

“我啊……”

戚常岸指尖有节奏地慢慢轻敲桌面,“哒——哒——”声响透过信令传到苏幸耳畔,连带着他的心跳好似也在震颤。与此同时伴随的一句,“一个普通人。”

戚常岸声音懒散,随意地说,“也跟普通人一样,想要这天下太平咯。”

苏幸压下心中的不安,眼睫轻颤,“你说你不会害我,此话当真?”

“这话我说了不算,要看你。”戚常岸轻飘飘地把话又抛了回去,“毕竟信不信在你,不是吗?”

“血明年元墒节一起给你,就这样。”

苏幸说完便立刻断了通讯,手止不住地发抖,背后衣襟早已湿了一片,紧贴在身上。

……

丑时三刻,镇长府邸。

苏幸穿着一身黑衣,半张脸蒙着黑布,来到屋檐上偷偷观察着。

深夜的府邸仅剩几盏守夜侍卫手中灯笼的暖色微光,在走廊间游荡。除却风声与几近没有的脚步声,落针可闻。

他弯下身子,凭借自己先前来这的记忆定位到了书房。与想象中不同,书房周围的守卫极其松懈,只有一人站在门口,头正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倒是比预计的要好办……

苏幸提息放轻脚步,轻飘飘地落到地上,没发出一点声响。他蹲在一个窗户前,伸手小心地打开窗,溜了进去。

书房里面没点灯,黑极了。只能隐隐看到桌子与椅背的轮廓,后面的书架更是糊作了一团。苏幸轻手轻脚摸到书桌旁,他把椅子提起放到一边,自己蹲下去摸索桌子下方的暗格。

桌子底部粗糙,倒刺有些扎手。他细细摸着,终于在接近桌子右侧边上触碰到一处细微的凹陷。顺着凹陷的边沿摸了摸,似乎就是那处暗格。

苏幸将五指指腹放到暗格处微用力,只听细微的“咔哒”一声,桌子下方的木板无声向两边撤去,露出底下的通道来。一阵寒风自下往上袭来,吹得耳畔发丝轻微起伏荡漾。

他的手轻碰通道两侧的墙壁,脚踩阶梯上,谨慎地往下探着,手下石制的触感勾起了他不好的回忆。

那年宫昕延洞府深处的构造,与这颇为相像。

苏幸轻吸口气排除心里的杂念,迫使自己暂时不要去想过去的种种。

估摸走了半刻钟的样子,通道深处逐渐有了细微的橘光。再接着走,挂在墙上的数盏油灯照亮整间屋子,一樽放在地上的棺材出现在眼前,与西南山葬下老镇长的棺木如出一辙。棺材头朝着入口,看不到侧面。

看来这就是老镇长的尸骨了。

苏幸快步走上前,棺材并未用馆钉封死。他把盖子揭开搭在一旁,探头向里看去,是一具散落的白骨。

能依稀看出先前是两手交叉放于胸前的安稳姿态,上面并没有很多的灰,也没有很大的异味,应是有人在定期清扫。

“得罪了。”

苏幸低声说道。他扶着棺壁弯腰伸手去触摸骸骨,指腹下微凉又坚硬,与一般尸骨并无不同。

没有发现,棺材内壁也什么都没有。

苏幸眉头微皱,这跟他所预期的不同。但他清楚这不可能,不然镇长也不会把尸骨藏在这里了。

他站直身开始打量四周。

方方正正的房间,只有棺木和墙上挂的数盏油灯。油灯绕着棺木挂在三面墙上,每面各有两盏,总共六盏。

杉木所制成的棺材外面侧壁上写了个巨大的粗体的“寿”字,字的左侧则是璎瞑的镇符。

他蹲下看这字怎么看怎么不对劲,觉得别扭。一是“寿”字所占的面积几近镇符的三倍之多,二是字一般都写在棺材的头上,而非侧面。

像是在……遮盖什么?

苏幸想到这,又回想起山上棺木内用朱砂所描出的刻字。他从储物戒中摸出小罐朱砂,倒在掌心一小部分抹了上去。来回摩擦间还真让他感受到了掌下的凹凸起伏。凹陷处沾上的朱砂较少,还是黑的。四周占的比较多,就红了些。

没过一会儿,一段话出现在他的眼前。朱砂涂红的一片下,黑棺上所刻的字粗糙潦草,依稀可辨认。

我愧对那些孩子。

我愧对璎瞑一切。

苏幸见了这话一愣,戚常岸说老镇长心里有鬼,难不成指的是“愧”?他忽然觉得又气又好笑,湖绿眼眸参杂怒气和笑意,生动极了。

原来在这跟他玩猜字游戏呢?

算了。

苏幸拍干净手心沾染的朱砂,打算用术法掩去棺木上朱砂的痕迹。掌心白光闪过,奇怪的是痕迹仍在。

他心里一紧,凑近细看,朱砂竟已经融了进去,跟黑色棺木混在一起。

这棺材就是普通杉木制成,按理不应该……莫非是因为表面的涂料?

正当苏幸想要再次触碰棺木时,通道处传来渐近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

苏幸伸出的指尖一缩,飞快地看了眼四周发现无处可躲。说时迟那时快,他翻身进了棺材,又伸手将棺盖合上,全程都未发出什么动静。

也幸亏这棺木够高,让他可以撑起身不碰到身下的骸骨。苏幸心里再次念道。

得罪了。

棺材里黑漆漆的,还有些闷,外面传来的脚步声沉闷难以听清。苏幸竖起耳朵细听,感知也悄悄放了出去。

来人六十多岁,步伐稳健——

是镇长。

镇长一步步踩着阶梯向下走,没过一会儿点亮油灯的屋子出现在眼前。棺材好端端地放着,与往常一样。

镇长缓步走近,神情祥和淡然。他忽然眉头一挑,看到棺材旁散落的些许朱砂粉。

苏幸听到来人脚步声愈发的近,他屏息凝神,心脏怦怦直跳,一滴汗自脸侧滑下。

他能感受到镇长在方才涂抹朱砂的地方站定,不知在做些什么。

“出来吧,我知道你在这里。”

与镇长声音一同的,是苏幸头顶指节敲击棺盖的“咚咚”声。

既然已经发现了。

苏幸揭开棺盖,眼睛自黑暗回到光亮处还有些不适应。他眯起眼,镇长果然站在棺材边上正看着他。

“孩子,你都看到了?”

镇长指了指棺材侧壁的朱砂痕迹,平静地说。

苏幸手撑棺壁翻到另一侧站定,直视镇长的双眼,湖绿眼眸澄澈见底,“您知道吗?关于那些孩子。”

镇长手负在身后,缓步来到棺材正面,“关于这个……”

他略微偏头,斜看了苏幸一眼,“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要那些孩子去做什么?”

苏幸问道,他想这个问题想了好几天,一直没有头绪。

“你该去问我父亲。”镇长带着褶皱的手轻抚过棺木,眼里祥和淡然。

“我对这些不太了解。”

苏幸看到镇长抬眼看了他一瞬,又低头继续用视线细细描摹白骨,对他出现在这并不感到意外。他甚至觉得哪怕现在不打招呼直接转身离开这里,镇长都不会做出些举动。

苏幸看向棺木里张开大口的骷髅,层次不齐的泛黄牙齿在上下颚骨间竖着。

“老镇长,那些婴儿都被用去做什么了?”

镇长听到这句话面上泛起笑意,皱纹在眼尾层层堆积,笑着说。

“你这孩子倒是有意思。”

他随意地摆摆手,“你走吧,这里不会有答案的。”

苏幸没想到他深夜闯入的事就被这么轻轻揭过了。他忽然陷入回忆里,想起这段时间共同生活过的镇民们,他们无不都幸福、欢乐、自在。

苏幸垂下眼,轻声问道。

“老镇长就在这,为什么不告诉他们。”

“这是他的安排,他说自己死后不配接受镇民的拜祭。”

……

寅时二刻。

不配吗……

苏幸坐在客栈屋顶的瓦片上,晚风轻吹过他的面颊,带起发丝飘扬。当时镇长轻描淡写地说着,似乎对这个问题有所预料。

他放眼看向还在睡梦中的璎瞑,只有零星几处屋子还点着灯,暖光自其中透出,晕开周围一小圈。

“我愧对那些孩子,我愧……”

苏幸视线放空,小声重复刻在棺木上的话语,棺内已经散架的骷髅替代了他眼前的一切。

骷髅的嘴一开一闭,不齐的黄牙上下碰撞着,苍老沙哑不成调的嗓音从中撕扯拖拽出来。

我愧对那些孩子……

我愧对璎瞑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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