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是倒霉,先是因为春蒐戒严,后是因为养伤,再就是辛小将军一剂猛药,药得各方大臣到现在都摸不着头脑。
顾缃入长安城已两月有余,也没能见上秦绛一面。
突然提起这件事,让陆晴有一种久违的挫败感,好像又回到了那时候顾缃自己一个人活下来背负一切,他什么都无从得知的无力。
“什么都可以,但你不能去自首。”陆晴抓着她的手,“你当时的情况都要把我吓死了,你进过牢狱吗?我不会再让你有独自一人承受一切的场面了。”
顾缃想开口,被陆晴紧接而来的保证打断,“镇北军的案子牵扯甚广,不是你出面说你是顾副将军女儿出来就能掀翻的,这件事大面上绝对查不出什么,你出面说尸体不是张副将也不能够翻案,那具尸体是簋城来的还是长安城的,他是谁并不重要。”
他深呼一口气,仿佛要把一切污浊阴谋吐出,“重要的是,张副将不论是死是活,他究竟在哪里?”
顾缃皱眉,“如果能找到他,也不用我费力搭进去我自己去证明那不是他了。现在的关键是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他消失了,最后一次还是在牢狱中。”她质疑道,“你们大理寺的牢狱这么好进好出的吗?”
陆晴无奈地说,“牢狱哪儿有好出的,但有一件事迫在眉睫,我们必须去见秦绛一面。”他的眼神凝住,“长公主说,镇北军翻案那年,她曾经找过傲云山庄,想要保住张副将的性命。”
翻案的那年,已经是秦绛主事了,陆晴说得对,必须见秦绛一面才行。顾缃隐隐发觉,这一切似乎都被联系起来,她的复生不是偶然,而是某种成功的尝试。
“你先答应我一件事。”陆晴脚挡着轮子,让顾缃的轮椅动弹不得,他低下头,低声问她,“我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能知道你自己的重要性?”
“我在这其中并不重要。”顾缃不在意地说,“镇北军十几万人的命,各个都比我重要。”
“可是我在意。”陆晴用肩膀挡住她的视线,语气带着十足的不满和后怕,“如果不是我拦着,你是不是又要用自毁的方式去解决问题。”
顾缃抬起眸子,黑漆漆的瞳孔映出他的倒影,分开的几年里他长高了许多,整个人变得棱角分明,冷下脸来还真有那么回事。两个人出生入死这么多年,说一点感情都没有,顾缃骗不过自己。
陆晴是真情实感地为她做出的决定在生气。顾缃此时不能站起来,才让他有了可以堵人的可乘之机。
“不然呢?让尊贵的大理寺丞为了我泄露案子信息?”顾缃讥讽道,“这是在长安城,不是太平县,不是你和我拍拍屁股就能走人的地方,礼法不要了?陆府不要了?你父亲母亲你的家人统统都不要了?”
这话说得陆晴脸色一白,顾缃缓了下,放轻语气说道,“你不能保证所有的路都是正确的路。”她毫不避让的神情看着陆晴,前方的路极有可能万劫不复,你无需与我一同跳下去。
陆家树大根深,有的是路选。
“我能。”陆晴低声说,“对你,我可以保证。”
陆家根深蒂固,没路也能劈出一条。
两人沉默对视半晌,陆晴不止一次认真地表达自己的心意,顾缃最先败下阵来,她转移视线的同时,被拥入怀中。
她听到那人在她耳边呢喃,“我可以。”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在说服她,也在激励自己。他不是第一次发现顾缃的自毁倾向,却是第一次提出“能不能活下来,我很在意你”。
顾缃那一直以为迷茫的自我在这一刻变成更为重要的信念,那些一直以来艰难时刻做出的沉重的决定,在这一刻被人轻轻地接住了,她突然开始发现,“自己在别人心中是重要的”这件事也很重要。
虽然嘴上一直说“好好活着”的顾缃,觉得自己死了也没人,一直说着“哪怕死掉,也不知道死掉的到底是傲云山庄的顾缃,还是被借尸还魂的无名女尸”的逃避丧气话,世上唯一一个还记得她是顾缃的人,告诉她“无论如何你也要好好活着,我在意”。
不止有他,还有很多在意她的人。为了她的腿去西域的连成雾,东奔西走的林羽衣、一直挂念她哪怕翻墙也要看她的魏行蕴,远在晋州信件不断的温清和陈景如……
周围变得寂静,涌上来的新记忆没有覆盖往日同伴的经历,只是延长变得更为清晰。徘徊在相同的地方永远不能走出迷宫,而这时候有个人抓着她,将前方因为断路而打算跳崖的她紧紧抓住,说他有的是本事是砍出一条路。
僵持不下没有意义的事情只会消磨感情,她轻轻叹了口气,再也没提过自首的事情。
秦绛躺在一堆稻草上,仰着头看向高处那小小的窗口,贪婪地望着外面的月亮。茫茫夜色中,循着那束光,像幻觉一样,熟悉的身影出现又消失。
这五年来,虽然身处牢狱中,但吃穿喝的方面大理寺还真没缺过他,更何况有陆晴一直以来明里暗里的照顾,除了事关国舅不敢放他出来,别的倒挑不出什么毛病。
只是习惯了肆意的江湖武林人,怎么会不向往自由?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要问就赶紧问。”秦绛先发制人,他背对着门,还以为又是陆晴自己来的,闭眼假寐。
陆晴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开口道,“是有件事想问下您。”
“八年前,长公主是否修书一封,请您出山保一人?”陆晴想了想,怕长公主没有露面,换了种方式问道,“或是有人请傲云山庄劫下从漠北押回来的犯人?”
“没有,劫狱的事我们不会接,除非私怨。”秦绛叼着一根稻草,“再说,当时那位主顾给了张画像,可是那辆从镇北回来的关押犯人的牢车中,根本没有那样的一个人。”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安静的夜晚变得清晰。
秦绛猛地弹起来,厉声问,“谁?”
顾缃的脸庞从黑影中缓缓露出来,秦绛倏然一动,发出稻草摩擦墙壁的声响。一直以来觉得在牢里没死也算是安然无事的秦绛,突然觉得这里面还是太亮了,就应该全黑暗才好,这样师妹才不会看到他如此狼狈的模样。
两人相顾无言,顾缃刚要张口,却突然眉头一皱,望向另一侧的黑暗中。
“是谁?”顾缃突然转头厉声道。
“谁?”秦绛疑惑地看去,陆晴移开身子,露出左侧栏杆暗处,一个蜷缩着躺在草席子上的身影。
这里有人?秦绛自己都惊悚得不得了,没想到听到有人的那一刻,反应更大的是陆晴。
“不可能!”陆晴说,“秦庄主的牢房是我特地打过招呼的,四周都没有人,最近大理寺也没有进新的犯人。”他走进那个牢房,愕然发现确实是上锁的,仔细看向里面,干粗的草中确实像窝了个人。
没等他出声喊,窝在草里的那人睡眼蒙眬的露出张惨白的脸,唯有一双眼睛明亮,却透露着迷茫和混乱。
秦绛扒着栏杆看,只觉得那张脸有点眼熟,却又想不起来。五年的牢狱生活,终将还是将他引以为傲的过目不忘消灭得差不多。
记忆被他反复回想,没被想起过的便变得模糊不清。
令人没想到的是,开口的依然是顾缃,她的语气不太确定,像是确认般地开口问道,“张副将?”
秦绛恍然大悟,难怪眼熟,亏得刚刚还提起了,这个人就是当初要他去解救的镇北押回的犯人。秦绛疑惑了,当年扑了个空,如今和他做“邻居”,他居然也不知道?
那人的表情依旧茫然,顾缃有些失望。陆晴退回她的身边,语气中藏不住的惊讶,“张副将?你没认错?”
顾缃离开多年,她也不太确定了。陆晴想了想,取出一块铁制的铭牌,镇北军每个人都有一块铭牌,事后战场收尸的人收回了一部分,回来的铭牌证明了人的牺牲。
这块铭牌上,是顾副将的名字。他带着顾缃来牢狱前,特地回了趟大理寺关于镇北军遗物的存放处里拿的。
他举起铭牌,如果是张副将的话,或许能唤醒他的情绪,无论是内疚是害怕。
这一招起效果了,那男人咕噜一下从地上爬了起来,眼睛不眨地望着那块散发着幽暗光芒的铭牌,表情欣喜。
这表情让顾缃和陆两个人摸不着头脑,陆晴问道,“你认识这个牌子?”
那人点了点头,视线仍然不转,甚至将手臂伸出栏杆,企图抓住那黑暗中的一点光。
顾缃从陆晴手中拿过铭牌,转动轮椅靠近他,将铭牌放进他的手中,“你还记得镇北军吗?”
男人端详着,试图回忆起关于镇北军的一切,但脑海中一团乱麻,能想起的都是无意义的碎片和毫不连续的画面,帮不上任何的忙。
一道声音突然在他脑子中炸开,“你故意晚送粮草,害了整个镇北军!”
我真的做了这些事吗?他对着那块铁牌低语,在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大喊不是的。
“就是你干的。”另一个声音出现,重复着这句话,“是你送粮草晚了十日,辛将军得不到补给,孤立无援,十万大军在边境被切断补给,都是因为你。”
那声音从一个人变成一群人,围绕着他逐渐变大,变得震耳欲聋,像那日跪在大理寺大堂是那样,左一句右一句,包围着他,而他张着口,说不出任何话语。
他的舌头被割掉了,这也是他无声地在牢狱最里待着这么多年无人发现的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还有人刻意帮他隐去身份,最危险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地方,张副将就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狱中,当一个无名无声的,像尸体一样的人。
陆晴匆匆赶回,拿来一支笔和一叠纸张。
“我是张霖仪,镇北军左副将。”男人颤抖着手腕,写下第一句话。
为什么要强调这么简单的事情呢?顾缃忽然顿住,她听过这个名字!
她拾起几根稻草,搓成细条状,稻草打向张副将,对方下意识地躲开,稻草刺出的风刮开了他乱糟糟的头发,露出一张瘦削的脸,有着一双即使被关了这么多年也依旧凌厉的眸子。
和簋城县令那张面露慈祥却不干人事的脸完全不同。
并不是一张脸,他们是不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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