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战场打过滚的人眼神和普通百姓不一样,顾缃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您还记得路上都发生了什么吗?”她的语气变得缓慢,吐字清晰。陆晴蹲下来,将手中灯笼靠近地上的纸张,字迹在柔和的黄色灯光下更清楚。
张副将写道,“我奉命从安化门整队出发,带领一十二人运行粮草,运往离镇北军战区最近的戚城。”
陆晴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这和卷宗中所记载的一致,戚城一直以来都是镇北的补给点,离前线很近,十分安全,易守难攻。只是在西北部,冬日光照短暂,冻土冰层深厚,人口不多,适宜可耕种的土地也稀少,大多是岩石石块。
辛将军最后的一场战役,便是没能守住戚城。
长安城到达前线要走两个月,不是最近的道路,只是当时需要张副将回长安面圣,亲口讲述前线准确的信息,这才绕了远路。
好处就是兵部已打点好一切的粮草和药物以及过冬的衣物,他只要前去面圣,出来后即刻就能出发。
可是在行至半路,他们在官道上,遇到了一个昏迷的女人,她的女儿拦下了他的马,称她们路过被山匪劫路,请求张副将送她们去最近的城镇上。
山匪?
陆晴面色一凝,从这里开始,便是和卷宗的不同之处了。
张副将不是傻子,山匪会留下两个弱女子去报官?但又不能因为莫须有的猜测扔下她们。如果派人送她们去最近的城镇,一来一回最快也要五日,前方战事紧张,别说五日,一日的耽搁都可能死去数百人。
“你们会救下她吗?”顾缃问。
“应该不会。”张副将有些犹豫地写,“往前线运行粮草是大事,官道上任何一辆马车都可以带她走,唯独我们不能。”
他的目光满是茫然,为什么后来又救下她了呢?模模糊糊间,他的脑子顺着顾缃的问句想下去,按照他的脾气,最好的解决办法是留下一人陪她们在官道上,等下一队行人,或许是镖队,或许是探亲的人家,就可以托付给他们了。
无论如何,都不会带着没有身份的人随从。
“这就回答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这里面有五日的差距,为什么耽误了五日?”顾缃说,“你们在那里遇到谁?
脑海的黑雾一片又一片地被清除,逐渐清明起来,一个又一个面孔逐渐清晰,带着那随之而去一直逃避的刀光血影。
“一队奇怪的人,但是有着不同寻常的身手。”他们全军覆灭,有一队人马,重新套上铠甲,假装是他们,走上了这条路。
写到这里,张副将顿了一下,“他们一开始就是冲我们来的,可是他们杀了所有人,唯独留下了我。”
“是谁要杀你?”
他停下笔,他不知道是什么让他的手臂停止写下记得的碎片记忆,然而奇怪的是,他的脑子清清楚楚地记起了另一件事。
如果后果不可改变,那么那件事可以称得上是一切不对劲的最开始。
有人迅速瞟了他一眼,那眼神刺穿记忆,刺进他的体内。当年的他意气风发,浑然不知。
而那股令他不自在目光的主人,是奉命前来送行的千公公身后,站着的那位道士,千公公称他为吴天师,是贵妃娘家母亲送来的,皇上命他来为战士送行,挂旗幡。便是挂旗幡的这一瞬间,张副将从他的目光里看到那不同寻常的一瞥,混合了怜悯,和恐惧。
张副将发灰的眼珠一动,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肺部像一个空旷的山洞,良久,他抬起头来,阴郁的眼神看向地面,一笔一划带着凌厉,隔着挺直的脊梁,仿佛又看到那位战沙场的张副将,“是皇上。”
顾缃突然问,“你还记得他们被埋在哪儿了吗?”
张副将垂下头,想了良久,才开口说道,“太平县,那附近最近的城镇,叫太平县。”
“那里有一棵大树,不远处是绵延向上的山峰,毫无落脚之地,而大树的下方,则是无限的瘴气,看不清楚到底有深。”顾缃说,“听村子里的人,那里是个乱葬岗,所以常年瘴气,没人说得清楚里面究竟埋了多少白骨。如果太平县附近有可以抛去这么多尸体的,只有那里。”
陆晴脸色一变,看张副将茫然地点了点头。
“我就是在那里醒来。”
顾缃心中一直绷着的那根悬在半空的弦,终于突破黑暗,钉向了那个射圈的最后一环。
“那么你呢,秦绛?”顾缃神色疲惫,转过头来看秦绛,“师父交代给你的事情,还有什么没告诉我的?”
秦绛神色复杂,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了一份被油纸包包裹完好的信件,一句话都没有说,就递给她。
那是一张纸,由于随身携带的时间太长,边缘破损成丝。看起来是个地图,被顾缃不明所以地拿在手中。
有木桩敲响的声音响起,那是陆晴的人给他的暗号。他们在这里待的时间太久了,该回了。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留下张副将?”回去的路上,顾缃百思不得其解。
陆晴没有回答问题,反而问道,“你是怎么认出张副将的?因为他对顾副将的铭牌有反应?”
顾缃摇了摇头,“和铭牌无关。他的手腕处有一道红色印记。父亲说有个叔叔小时候被一个和尚批了命格,是早夭的命,为了拴住他,特地在手腕处用守宫朱砂做了一道无法洗去的红色印记。”
她毫不犹豫的说,“虽然当时不知道是张副将,但看到的那一刻就可以认定了。”
陆晴冷声道,“这是一场有目的的预谋。”他说,“必须有一个人认罪,当证据确凿的时候,一个人有一百张嘴都说不清。而最关键的是,要背下这罪名的人,是个大家都认识的人。”
“整条队伍中,张副将的官职最高。其他人都很好地混入,张副将不行。”他说,“他回京面圣,朝中大臣都见过他,他是最无法被替代的证据,也是可以证明队伍是真的证据。”
“太匪夷所思了。”顾缃摇了摇头,“替换整个队伍,造成假象,究竟为什么……”她突然顿住要说话。
还能为什么?皇上追求长生不老早已不是秘密,只是这种方式,是为了掩盖辛将军和十万大军死去的真实的目的。
两人突然沉默地对视一眼,不寒而栗。明明是夏日,空气中却仿佛冷冻成冰。
吁!马车陡停,沉默的两人身体因为惯性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顾缃是被抬上马车的,此时向前的力度过大,手臂离马车两边的距离太远,
从未卸下防备的她,重重地摔进陆晴的怀里。
顾缃怔住。
她习惯了一个人,从未想过如果失去控制落下,会有人坚定地穿越一切会拥向她。
“怎么回事!不看路的吗!”陆晴小心翼翼维持着抱着顾缃的姿态,掀开帘子怒道。
车门外,一道抱歉的声音响起,“对不住了陆小公子,是我们主子想请顾姑娘走一趟。”
是五皇子的人。
顾缃和陆晴匆匆赶来的时候,五皇子正背着手,看墙上挂着的两幅图。其中一幅图陆晴无比熟悉,是整个国家的地形图,五皇子这幅地图十分齐全,除了山脉湖泊,连城镇也都标注了上去。
而另一幅图,是不知道从哪里拓印下来的奇怪花纹。
五皇子白着脸,回头看他们俩。
“来得正好。”他甚至没有给两人倒下一杯茶,五皇子迫不及待的一手拉一人,让他们看墙上挂着的图,眼神中透露着癫狂,“看出什么了吗?”
顾缃皱眉问他,“你让人回去找那个古墓了?”
五皇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折进去几个人,这是古墓墙上的壁画。”他手指向拓印的那一副,“转生丹盒子的花纹只是壁画的一部分。”
“这两幅图?”陆晴疑惑地说,“莫名其妙得很相似。”
五皇子的眼睛倏然一亮,“哪里相似?”
陆晴用手指着,“这里、这里,和这里。”话音刚落,他自己都说不出声了,他指出来的地方,壁纸处是几个人拿着火把围着祭坛做出祭祀的地方,和地图中镇北军阵亡的地点,太平县乱葬岗的地点,以及几个未知的地方,全都对得上。还有一处一群人托着个圆球体的地方,在右边地图中是簋城。
这是一个地图,跨越不知多少年的祭坛,范围扩散,从镇北大军覆灭之地、太平县的乱葬岗、傲云山庄的大火、封闭簋城的地点和埋葬着转生丹的古墓,形成一个完整的阵法。五皇子,曾经的阵法天才沈无,一眼就看出,这座跨越整个疆土阵法的阵眼,是皇宫。
五皇子面前的地图上画出的每一个圈,都能和秦绛给顾缃的那张诡异的图纸,一一对应。
“褚思召拿到的,只是个幌子,而师父发现的东西,则交给了我。”刚才在牢狱的时候,最后秦绛还是忍住解释了一句,当时他的脸从黑影中走出来,递出这张拿到的时候还不知份量的图纸。
秦绛有时会想,师父和褚思召为了这张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而死,而他也死去的话,这东西要交给谁呢?
或许有人来找他,或许永远不会有人来了。
要不要给顾缃,五年间他想了又想,或许他带着秘密走进坟墓,就不会有更多的人死去了。
可是,从她在乱葬岗中睁开的那一瞬间,就命中注定是顾缃。
在她问出口的时候,便是要交给她了。
为何突然出现莫须有的尸体,逼得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屠杀道观以示尸体有问题,这一切在看到这张地图的时候得到答案。
皇宫的那位,在请君入瓮。
数十万人组成的阵法,它的主人,向她这位成功复活的人,张开了血盆大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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