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二章

亭台危踞于崖尖,风浪卷旋的袭面而来,风行过耳际的时候仿佛有雷炸开来。聒鸣之余,纵目俯瞰去,才见亭台阑干外是稠云浓雾。

白栖池震撼地难以挪足,目光可及之处,云雾浓散不开却也能依稀估摸出百尺不止。

风尚未息止,甚至激扬起亭台翘檐悬挂的铜铃,呤呤荡荡的铃声吹送来一张……画?

嘡啷一声,那张看似是‘画’的玩意砸在台柱上。

“……”白栖池不禁出言道:“这究竟是什么地界?上面不是洪泽湖吗?怎么会还有悬崖,还把这亭台立在悬崖尖上?这若一个不留神,掉下这云海,岂不是连尸骨都无处寻。”

林霁虽然还未完全消化自己混乱的记忆,但也知道这亭台的主人恰好跟自己同名同岁。他略作思虑,说:“这里……大约是风崖,风亭的风便是由此处吹去的。”

白栖池不知道这奇山异川,只是探手摘了铜铃下系的看似是画的物件。他一摘了物件,手里一沉,“这东西分量不轻啊。”

林霁神色不自然,却没敢咳出声。打铁的那些年,实在不堪回首。

白栖池见他沉默,兀自看起手里的物件。铁浇筑出‘吹台’二字,撇捺横折间不尽的风骨与遒劲。只是这字看起来颇为眼熟,白栖池心知自己临摹功夫不到家,当年林霁的字帖只描了个形。

饶是如此,他仍是腆脸厚颜地问:“这是不是我的字?”

林霁不由得侧目他一眼,见对方一双清眸挑着光,“是你的字。”

反正白栖池也没少临摹他的字,只是……常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成效微著。再想他现在这个德行,八成也是自己调-教无方所致。

他这么一说,白栖池倒有些自惭形秽了。但是,还是不依不饶说:“名字起得太难听了。看看人家给美人建的台子都叫什么,铜雀台,摘星台,明镜台,新台,玉台——”

“你又不是美人,要什么好听的名字,谁说给你建的?”林霁终于忍耐不得,“铜雀台、摘星台……明镜台也便罢了,新台……玉台……你倒真敢说?”

他想问句,你这些年的说是读狗肚子里了?

白栖池倚阑干,迎风的姿态十分坦然,“不就是卫宣公半道截了自己儿媳,建了个新台养着么,你看啊,你冒充我世叔,咱两辈分也差不多也就这意思。”他转了转手里的铁画,“至于玉台,你打算什么时候补我一份大礼啊,非聘礼不要啊。”

曾有书记载,玉台特指聘礼。白栖池别的大道理没记得牢固倒把这些鸡毛蒜皮的拎的门清。

林霁无言以对,心里觉着白栖池还是做个胸无点墨的白丁好。至少他不用噎着口郁气,看看这教出来是什么离经叛道的东西?!

本想打击白栖池一言,说你这么会引经据典,怎么还落了榜。但想起此事闹得不甚愉快,倒不如不提。

见林霁不说话,白栖池就很憋屈的慌,可劲的往不着正调上说:“别叫什么吹台了,我看就叫上花台的好,多合适啊。”

“……”林霁豁口截舌似的,却仍旧咬牙切齿地跟白栖池说:“你那些又是粉又是末的东西都扔了,还有,没事少用那些……自己亲力亲为的手段。”深吸一口气,“你又不在花苑里,我去上什么花台……”

白栖池蹭的站起身,扔了手里的铁画,定睛看林霁半晌。然后猛然变脸,“你怎么知道上花台是去花苑狎-妓的?我这——”

他这都是后来入绣衣直指,受命稽查一些高官,听家一些高官子弟成天里晾着肚皮说谁家谁家老头子上花台,他才知道这是官员狎-妓的暗号。

林霁怔然地看着白栖池,那眼神大约是问你当年不知道吗?隐南书院里那群学子八成都知道这事。

白栖池当年一枝独秀着呢,就跟天山的雪莲,对谁都爱答不理的。就一个归庭,还被他踢的远远的。成日里不听书院里先生的课,却也不是不务正业的主,他老爹给他准备三千本书。

谁成想三千本书还没读完,来了个教书先生截了胡。

“你又没教我这个,我难道该知道吗?我课业之余读的可都是家里老大人的毕生心血之作。”白栖池一脸你居然去花苑狎妓?!

“……”

林霁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吞炭为哑。

-

吹台虽若高踞凌霄一般,但是亭台粗壮的梁柱却风吹难以腐化。用手触摸,冰凉锥骨。

“这相思门的主人当真富可敌国,这么大一块金石,就随随便便给当柱子使了。这要给军器监的那些工匠看见了,准要啐一口败家子!”

林霁觉着自己现在是明里暗里都挨着骂,忍不得就说:“人家又没使你的金库。”

白栖池当即道:“这就是他拖着人家玉台聘礼的理由?”

“……”算了,林霁也认命了,斗嘴输一城也就输一城,皮不痒肉不痛的。

两个人一说话,白栖池就能把林霁噎的一言不发。林霁索性专心看金石柱子上刻的字,上面刻痕尚新嫩,可见是近来才刻上去的。

白栖池刚看了一行,就被林霁双手遮住眼睛。林霁语气沉冷如深水,“与你要追查之事无干,你不必看了。”

“我又没亲眼所观,我怎么知道这上面是不是寻到相思门的门路,我又怎么知道这上面刻画的不是九骏图的下落,我又怎么知道——”白栖池顿了顿,“怎么知道你不是在诈我,企图和我夺九骏图。”

林霁默声片息,语气仍旧沉冷,“这上面不是九骏图的下落,你放心。这上面……是别人留给我的话。你不必看了。”

白栖池试图掰下对方的手掌,却发现坚不可移,这是铁了心不让他看。他脱口便问:“这上面究竟写的是什么?!是你的事?那两个刺客不是来刺杀我的,只是来引你到此地看金石柱上刻字的?”

听不到林霁的应答,白栖池便提高音调追问:“这上面到底刻的什么?!”

林霁被白栖池掰着手掌,却灌注更多的气力压制着白栖池的动作。大有死也不松手的架势。两个人肘腋相抵,谁也无法迫使谁就范。

白栖池因为一时大意被林霁一手就反剪掣肘,眼下几番动弹不得之后,他重重吐口浊气,“你真的不松吗?”

林霁沉默不言,手上的力度却加重。

“那就一起死吧!”

白栖池猛然后退,用肩膀狠狠顶撞林霁肩膀,甚至连腿都让他用上了。林霁俨然是没料到白栖池这么凶狠,明知吹台悬立在风崖尖上,还将两个人一起望阑干外甩去。

林霁别无他法,只能在两个人都倒出阑干前,顺势把白栖池按趴在阑干。仍旧没让他看到金石柱上那一串的话,林霁压在白栖池耳畔说:“不是什么重要的话,你不必看!你信我!”

“我不信!”

见白栖池如此固执,林霁也不能一直这么跟他耗着。趁着白栖池背对金石柱,他扬手挥出一道风刃削出一阵白屑。

等白栖池再看的时候,已经只剩一刀刮痕。似清溪陡然冲破堤岸一眼,白栖池目光寂冷,喉头分明有千言万语,看着林霁抿唇沉眉,竟生生忍下来叱问。

看着对方沉眉孤绝的模样,他问不出口。

“白潏,”林霁突然唤他名字,“从这里出去后,拿到九骏图,就回神都吧。回去之后,请东宫殿下将你调去左春坊做文臣吧,不要再做什么刀尖舔血的绣衣御史。”

“入了左春坊,白公一定会有办法让你脱离内卫。也一定有办法护住你。这淌浑水,你不要再搅和进来。”

白栖池看他一眼,缓缓低下头低声笑着,他退后一步就碰上台缘凸起的石头。似是自嘲一般,“右藏令大人,你隶属内廷右藏署,我是绣衣御史,隶属东宫,你管不到我,我也管不到你。”

牙尖一合,“也轮不到你管!”

林霁捡起‘吹台’的铁字,他扬手将吹台二字抛进稠云浓雾。顿时间,一阵毒酒浇地的滋滋声传出。

他与白栖池互不相看,“白潏,眼前吹台之外的云雾,并不是你所见的纯白,它们只不过是换了颜色的毒瘴。这就好像你眼前看到的人一样,并非你看到的清白无辜,也并非你看到十恶不赦。”

“你想说什么?”白栖池压抑心底的震愤。

“我也是这样的人。”林霁见他始终不抬头,他自行过去,屈下单膝,看着白栖池水泽光亮的双眸,“我也是这样的人,你不要因为这样的人困在绣衣直指。”

白栖池攥紧腰际的玉珠链,“林雨歇说过,千日醉,千镒裘,千金一刻,不值手中利刺贵。”

“林霁与林雾别没说过。”林霁始终目不斜视,任自己的目光穿透白栖池崩溃的城墙。

白栖池动了动唇角,“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林霁却说:“我做不到的事,你若能做到,也算我的能耐。”

吹台之外的小径上,遽然之间浮现人影——正是那两个刺客的身影。他们中有人猛然跪下,另一人却始终立着。

白栖池伸手提起林霁的衣领,“你这话最好是说给他们听得。”

林霁见到那两个人影,又有人跪下,他便知这二人是东桑与西婆婆。他任由白栖池揪着衣领,无声叹息,握上那只手,说:“你倒是敢顺着我的话说,”又安抚似的拥住人,“说这话的感觉并不好……”

还不如当年不辞而别。

“我会跟他们说,你不必跟他们动手。”

白栖池展臂直指周遭的云雾毒瘴,“你最好说话算话。”

虚晃一招= = 没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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