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踏入书房，见祁硕甫似乎心情甚好，正独自品茗。他平常见了我，总会多几分提防，如今却一派轻松。我守着规矩向他问安，他就赶紧让我坐下，又对身边的小厮嘀咕了几句。

小厮疾步出房后，祁硕甫还自在地喝了一口茶，才对我说：「你快要进宫了。宫规虽禁止妃嫔与宫外互通书信，不过，都知监[2]内都是庄太后的人，你若有要事找为父，就把信交给他们吧。」

祁硕甫话音刚落，小厮就捧着两个大碗回来，又备上文房四宝。祁硕甫让小厮退下后，便俯前身子看着那两个碗，我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两个碗都盛着水，但其中一碗较混浊。

祁硕甫把手指伸进较浊的那碗，然后在宣纸上涂涂画画。他划过的地方沾了水，纸上的水痕又随着水份挥发而消失。完工后，他举起了宣纸，此时纸上已是一片空白。尔后，他将整张纸放进另一个碗。我倾前身子细看，发现纸上竟现出「小心为上」四字。

我惊叹不已：「这是……怎么会……」

祁硕甫拾起一旁的毛巾，擦了擦手，才开腔：「水里放入明矾，晾干后字会消失，再浸水即可见字[3]。这是东党教的方法，你与为父互通书信，也可用这法子。」

我心生敬佩，这真是个掩人耳目的好方法。但我随即表达了担忧：「父亲，这法子甚好。但……女儿不知东党形势，万一东党内讧，而祁家家事又因此法而被人知晓，那祁家岂不岌岌可危？」

祁硕甫沉着脸反问：「那你有何高见？」

我如实答：「没有。」祁硕甫正想发作之际，我就赶紧说下去：「不过，距离进宫还有些时日。进宫前，女儿一定会想到办法的。」

祁硕甫的脸色好了些。我正想告退，但又想起桑怡的事，只好硬着头皮问：「父亲可知，桑怡是母亲的人？」

祁硕甫脸色仍然晦暗，但语气平淡地答：「自然知道。」

我将对桑怡的疑虑一一诉说，又暗示了桑怡想侍奉他。他听后不置可否，只是倒了一杯茶，再说：「新人进宫可带两个侍女，但你的贴身侍婢只有梨欣和桑怡。桑怡跟了为父，那你还要带谁？其他小主都带两个，你却只带一个，祁家岂不丢了面子？」

我微笑应：「虽说能带两个，却不一定要带吧。陪嫁侍女如同心腹，若是不忠，反而多了弱点，还不如不带。梨欣稳重，父亲也信任她，我亦很放心。」

祁硕甫悠闲地啜了一口茶，无所谓地答我：「只要别牵连祁家，一切都随你。」

我瞧一眼他放在一旁的紫砂壶后，谄笑道：「夜露深重，父亲还喝茶，仔细伤胃。女儿待会让桑怡给你送碟枣花酥，听说枣花酥还是‘京八件’ [2]之一，象征……」

祁硕甫唤我一声「若岚」，示意我住嘴。「京八件」是八种吉祥的京式糕点，当中的枣花酥寓意「早生贵子」。祁硕甫令我噤声，想必已懂得我意思，那我亦无谓多费唇舌。我以不打扰他为由，赶紧行礼离开书房，急步赶回西厢房。

我回到房时，桑怡已换好衣服。我满意地点头，然后将食盒递给桑怡，嘱咐她：「我已与父亲说过，他似乎不排斥。父亲正在书房吃茶，你去送点心吧。若是事成，我明日会去劝劝母亲的。」

桑怡并不扭捏，反而充满斗志般朝我点头。她接过食盒后，挺直身板走出了厢房。

或许是人靠衣装，我忽然觉得，这是我第一次看清桑怡的模样。我从前只觉她躲在梨欣身后，纵然俏丽，却不起眼。我看着桑怡的背影逐渐远去，心中竟生出一阵酸楚。委身于他，当真是好归宿吗？屈居于庶妻，竟是你毕生所求吗？

梨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姐！小姐！」

我如梦初醒般看一眼身旁的梨欣，又转回去看房门，才发现桑怡早已走了。罢了，我从未强迫过她，这都是她想要的。既然她美梦成真，我为何仍要替她难过？

我转身走进卧室，让梨欣替我卸去发饰，然后上床歇息。

是夜，桑怡没有回来，她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注释：

1.相离三千里：出自戚夫人《永巷歌》。

2.都知监：明朝宦官十二监之一，管各监进出皇宫等事。

3.明矾水写密书：中国古代密写术，《金史．宣宗本纪》已有记载。

4.京八件：八件喜庆的京式点心，相传从宫内传入民间，时至今日仍是常见的北京糕点礼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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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相离三千里[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