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我躺在医院提供的婴儿床上,身下是爸爸妈妈精心挑选出的柔软垫被。我看不见他们,但我能感受到爸爸妈妈怀抱着刚刚出生的、小小的我,并没有因为我被羊水皱出的丑陋面容而嫌弃我。我很喜欢待在他们怀里,有爸爸妈妈的地方是最温暖的,哪里都比不上。
这样幸福的日子过了几天,我在婴儿床上听到了另一个孩子的哭声。爸爸妈妈有时会抱着我,有时会抱着他。他是我的兄弟姐妹吗,应该是吧,要不然为什么会和我躺在一张床上呢。
又过了几天,我记住了新的味道,是爷爷奶奶的味道。他们也来医院照顾我们,半夜给我们冲奶粉喝,以便给妈妈睡个好觉。我们从医院搬回了家里,和我睡一张床的小朋友也搬回了家里。我和他很淘气,时不时比谁哭得更大声,再长大一点了又会蹬着床调整身位以方便“打架”,你踹我一脚,我给你一拳,直到有大人来将我们重新摆回原位。那段时间我们过得非常开心,用着大人们听不懂的语言呀呀说着超级大声的悄悄话,只有我们两个可以听懂。
不过忽然有一天,他不见了,爸爸妈妈也不见了,不管我再怎么哭闹,唤出来的也是爷爷奶奶的味道。渐渐的,我接受了事实,我的小伙伴不见了,爸爸妈妈也一起不见了。
再次遇见他们是过年。我那时已经学会走路了,他们进门时正好有别人家放鞭炮,我被吓得一屁股摔在了地上,是进门的女人抱起我的。我只觉得她很熟悉,直到我认真嗅过她身上的气味后才知道是妈妈。我非常高兴,爸爸妈妈和我的小伙伴回来了,我们又可以一起玩耍了。
可他们就像是新年特别赠送的礼物,年过完后,他们又消失了。我哭了很久,拉着奶奶的手在大门外到处找,哪里都找不到,才终于接受了现实,大哭了一场。
时光飞逝,四季流转。一转眼,我准备上小学了,渐渐认清了他们只有过年才会回来的事实。不过这没什么,小伙伴的爸爸妈妈也是过年才会回来,我们平常都当爷爷奶奶的小尾巴,然后到过年的时候到处串门认识对方的爸爸妈妈,开开心心收着红包。
不过我家有一点不一样,爸爸妈妈会带着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朋友回来,管他叫俞年。而我叫俞归,我们都姓俞,爸爸妈妈和爷爷奶奶都说这是我的弟弟,我也觉得他是我的弟弟,所以他就是我的弟弟。
我有弟弟当然非常开心啊,而且他还带遥控车回来和我玩呢,我只在电视的广告上见过这个东西,可贵了,爷爷奶奶一直没舍得给我买。它吸引来了别人家的小朋友,我们一起玩了一个下午,把遥控车玩没电了,俞年哭得很伤心,抱着遥控车不给我们玩了。
当天晚上,爷爷就和我说不要玩他的遥控车了,因为怕被我们再玩没电,俞年想玩的时候不得玩会难过。好吧,虽然我也很想玩,但毕竟是他的遥控车,我没有办法做决定。
但我还是趁他们不在家时偷偷玩了。那天,爸爸妈妈带他去街上买东西,爷爷奶奶也不在家,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就偷偷把他的遥控小汽车拿出来在院子里玩。但谁知道我玩上瘾了,被他们撞见我在玩遥控车,俞年当场就哭了。
毫无疑问,坏孩子当然要被批评了,爸爸妈妈和爷爷奶奶都骂了我,但俞年他最烦人了,一直在哭,谁哄都不行,最后还是我把压岁钱给了他、并保证以后再也不动他的东西了,才勉强止住眼泪。
那天,他们说原本也给我买了新衣服的,但因为我做的事情太过分了,就不给我新衣服穿了。真难过,早知道就不玩了,我也想穿新衣服,爸爸妈妈买给俞年的衣服真好看。
就这样过了很多年,他们仍旧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回家,我也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见到俞年。他个子比我高,皮肤也比我白,看起来有些蠢蠢的,但其实非常聪明,只是对村里不熟悉。他非常喜欢和我一起玩,我们去后山摘花、去河边摸鱼,和别的小朋友一起摘果子,笑过、哭过、一起被骂过,但我们的关系依旧很好。
事情的转折点是他被刻刀划破了手。老家后山的竹子生得茂盛,村里时常会砍些竹子编织簸箕、竹篮,有时爷爷会用边角料教我做竹雕,我自己慢慢学着也能雕一些小玩意了,偶尔会送给俞年。但不知他怎么忽然对制作过程感兴趣了,哭闹着要学,没办法,我只能尽量教他一些简单的动作,磨磨他的耐心。
但意外就这样发生了,他不小心被刀划破了手,撕心裂肺的哭声引来了爸爸,他不分青红皂白就开始骂我,并抱走了俞年去处理伤口。我一开始是懵的,完全不理解爸爸的做法。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学这个很难完全不发生意外的。而且我看过了,俞年的伤口很浅,完全没必要这么紧张。我被划伤的次数多了去了,我哭的时候爷爷还说我没用,连这点小事也做不好。
所以我认为这也是件小事。
可爷爷因为这件小事骂了我。
我很生气,我反驳说我受伤时他并不是这个态度对我,他居然抽柴火来打我了,追得我在院子里到处跑。他骂的什么我不太能听清,但我清楚的记得有一句:你以为俞年和你一样吗。
和我……不一样吗……
好像……确实有哪里不一样。
比我更爱哭,也比我更宝贝。
爸爸妈妈喜欢,爷爷奶奶……好像也更偏爱。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和俞年确实有些不一样。
虽然他后来笨拙地和我道歉,说什么如果不是因为他执意要学、我也不会被骂,但我们的关系已经开始有裂痕了,即便这是来自我单方面的割裂。
我知道爷爷奶奶那代生活不易,所以他们对我磕着、碰着的伤痕视而不见,我也习惯了这种什么事情都需要自己处理的日子,毕竟人总要学会独立的。
如果我们家只有我一个孩子,我倒觉得没什么。
可偏偏,我有一个完美的对照,我在他身上看到了我曾经可能会拥有的一切——包括那些喜欢和偏爱,会不会原本也有我的一份。
后来的故事也就那样吧,我对他产生了不一样的想法,渐渐疏离他、排斥他,甚至在某些时刻产生过可怕的念头……直到我彻底意识到——不论再怎么样,爸妈也不会多分出一点关注给我,爷爷奶奶……或许也更喜欢他。
再后来,爷爷奶奶离开,我奔忙在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中维持我的生活,直到最后、直到录取通知书和助学金到来之后,我才敢停下来看一看。
最后,是俞年。从我们遇见那天开始,他就不厌其烦地向我示好,直至我接受、崩溃。他见过我最辉光的时刻,也目睹过我最狼狈的模样。他像块难扯下的狗皮膏药,不管我通过什么手段扯离,他都一直在我身旁,直到最后,我最后看到的是他。
“你真的喜欢我?”
“那当然。”他把头搭在我肩上,紧紧抱着我,“我都表现得这么明显了,你怎么还不信。”
“那你喜欢我什么?”
“哪有什么具体的,我喜欢一整个你啊。”
他知道我这么做一定会很难过吧,明明和我的一切才刚刚开始,我却毫无征兆地把他抛下。
可要怎么和他说呢……我最后是高兴的、快乐的,我做出这个选择并没有让我感到难过,我甚至很开心,因为这是我唯一能控制的事情了。从对亲情的极度渴望、再到成为金钱的奴隶,最后是重来多少次都拿不到的录取通知书,那些于我掌控之外的事物永远达不成我想要的结果。
再然后,我的视线揉乱成一团模糊刺眼的画面。我的头很晕,肚子好胀,好像有人不断往我的胃里灌东西,再掐我的脸,恶劣地逼我吐出来……直至梦魇将我的灵魂撕碎,扭曲地塞回了我的身体里。
难受……哪里都难受。喉咙好痛,肚子也好疼,浓重的血腥味从深处爬升至干燥欲裂的唇齿,可我一点反抗的力气也没有。我不想要这幅身体,我讨厌这种任人宰割感觉。
“俞归。”
是俞年吗……好像他的声音。
我努力睁开眼睛去看,却只看到了无边的黑暗……我找不到他。
“你醒了……你醒了。”
我听见他在哭,哽咽地把最后一个字嚼碎、再吞下。
“护士,607床的病人醒了。”
温暖的触感落在我眼睛上,像冬日围坐在火炉边取暖,身体一瞬间有了温度。
“我开灯了,先闭上眼睛。”他轻声道,接着,我听见“啪嗒”的声响,房间里亮了。
他的手移走了,温和的亮光与强势的黑暗杂糅在一起,也说不清是谁侵犯了谁的领域。他开的是离我最远的那盏灯,不刺眼,但也不清晰。
“待会儿护士过来,有哪里不舒服和她讲啊。”
在我开口之前,他仿佛已经听到了我的拒绝,柔声细语哄着,让我不舍得反抗。
我睡了很久吗……俞年憔悴了不少,细细密密的红血丝占满了他大部分眼白,黑眼圈也格外浓重,突兀地咬在他苍白的脸上。他长胡子了,明明我们那天亲昵的时候还白白净净,现在却因为我而变得邋遢。
我想去碰他的脸,可我使不上劲儿,手软趴趴地粘在床褥上,违背我的意愿,与我无声抗争。
护士没过多久就来了,带着笔记本和几个昏昏打瞌的实习护士询问我的状况。我向她讨了点水喝,血腥味瞬时在口中晕开,我一阵反胃,水流不知怎么就进了我的喉腔,呛得我要把肺咳出来了。
“慢慢来……没事的……”俞年比她们更紧张,焦急地拍我的背,像他之前自己哭着哭着被呛住时,我帮他疏导一样。
“可以了……”呛水难受是难受,但这倒是把我呛清醒了,四肢百骸一瞬间有了活力……真可怕,明明前一秒还半躺在棺材里,现在却被一股强硬的力量逼得回光返照了。
待我情况稳定后,他悄然退了出去,留下一群护士围着我,其中还有不少好奇打量的目光。
“……”俞年,你快回来……
护士简单给我做了些检查,然后问了几个问题,说:“恢复得还不错,等明天医生上班了再做一个详细的检查。”
“好,麻烦了。”
我的嗓音嘶哑得厉害,护士长再让一位护士给我倒了杯水,一行人就浩浩荡荡离开了。
病房还算宽敞,一共有三张病床,不过只有我一个病人,清静之余倒有些空荡。但空荡才好呢,医院病房住得满满当当就很恐怖了。
不久,俞年抱着保温瓶回来了,眼神里满是疲惫,嘴角却像没事人般浅浅勾起,“找什么?”
我在床头柜上的行李包里翻找,“手机。”
“在这个包里。”他走到病床尾部,提起一个书包,“你的东西都在里面。”
我一眼就认出这是我亲爱的黑色小书包,“谢谢。”
书包里装了很多东西,被俞年塞得鼓鼓囊囊的,变成了一个胖胖的球。我的手机就放在衣服的最上方,屏幕一亮,被积压的各种消息疯狂弹了出来。
现在是凌晨三点,我没有兴趣半夜聊天,将那些消息提示全部清空。时间好像已经过了五天,因为有几条消息显示的发送时间是“五天前”,非常的通人性。
“我睡了这么久吗。”
“嗯。”他将保温瓶放稳在床头柜上,而后拉过椅子坐在床边,“还难受吗。”
“有点。”我说,“喉咙有点疼,肚子不太舒服。”
他宽慰我,“正常的,过几天就好了。”
“我们现在在哪儿啊?”
“南城。”他尽量掩下疲态,勉强扯出一个笑,眼里却没有任何光芒,“等你哪天舒服了,我们出去逛逛好不好?”
“嗯。”我点点头,随口应下,“你要休息吗。”
他无奈地笑了笑,“你不是刚醒吗。”
我拉过被子,在床上蠕动着调整了下身位,“头有点晕,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哈哈……好。”他轻轻刮了下我的脸,温和又宠溺地给我安外号:“俞小猪。”
“不是。”我和他小学生吵架,“除非你是小小猪。”
“哈哈……”
房间再次陷入黑暗,只有床头的呼叫铃淡淡发出绿光。他躺下的地方离我不远,应该是在病床之间放了张折叠床。他这几天都是这么过来的吗……如果那时候调整一下吃药的顺序,再坚持久一点,结局会不会更好。
眼睛一闭、一睁,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偷偷溜进了房间。俞年还没醒,盖在他身上的那层薄被均匀起伏着,苍白的皮肤终于在五彩艳丽花纹的映衬下透出了点血色。
很久没睡个好觉了吧……真对不起他。
护士来换打点滴的药时,他醒了,眼白中的血丝少了不少,黑眼圈也淡了些。他出去买了点粥,没有他做的好吃,淡淡的,没有味道。一整个早上,他都没怎么和我说话,只是在我问他要点东西时,会微笑着抬头给我回应。
挺好的,我也没想好要怎么面对他。从未预想过这个结果,也没想过要如何处理这段关系。他一定认为我是因为他,才会变成这样的吧。但其实并不是,不管他有没有干涉到我的生活中,只要我打开了那张录取通知书,我就一定会选择离开。
或者是早已在他们闯入的那天晚上,狼狈又不甘地死在屈辱之下。
“俞年。”我往他那边侧了点身,去碰他的手,“你在看什么。”
“一些杂七杂八的信息。”他熄屏手机,抬眼看向我,目光柔和却显得疏离克制,“怎么了?”
“没什么。”我用指侧捏他手上的肉,“你在想什么。”
“该怎么把你拐回家。”他开玩笑道。虽然他是笑着的,可我感觉他并不高兴,甚至有些难过。
“我现在不是在这儿吗。”
“不一样的。”他蜷缩手指,轻轻擦我的手,呢喃:“不一样的。”
不一样吗……确实不一样吧。即便我前几天在行动上表现出的是依恋他,心理上却是依恋和离开的双重折磨,现在更是连行动上的依恋都被我强硬撕毁了。
“是因为我骗你吗。”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陷入了沉默,低头不语。
“这件事情和你没有关系。就算没有你……”
“我知道。”他打断我,言语间是抑制不住的自责,“但怎么可能和我没有关系。”
“没有的……”
“如果他们没收养我,你肯定会过得更好。”他缓缓抬头,用最柔软的语调说出我最不想面对的事实,“你是不是这么想过。”
“我……”那双眼睛中的哀伤化成了一把利刃,剖开我内心最肮脏、最龌龊的地方。我不希望他知道……他只要懂得我以前不喜欢他就可以了。
“我知道你对我的排斥来自于他们对我们的不公,所以我一开始想的是补偿。但你好像……确实不太需要。”
“我没办法感同身受你这些年的遭遇,所以我不该去强求你要为我而改变。之前是我的错,对不起。”
“如果我的存在,真的让你不舒服,那……等你治好后,我们就……分开,我们就分开吧。”
没有歇斯底里的争吵,那些话就如同一道缓缓在山间流淌的溪水,平和地滋润大山最深处。
我以为这句话会由我说出口,可我没想到他会主动放弃他曾经努力追求的、有关于我的一切。
“今天吧。”我的动作僵在他手心,“不拖那么久了吧,我们今天就分开吧。”
这段关系本来就不该存在,早一点放手,便能早一点解脱。他不该被阴沟老鼠束缚,他属于自由开阔的天空。
“俞归……”
滚烫的泪水滴落在我虎口处,再流入我的手心,成为我手掌中最柔软的那部分。
“没关系的。”我用手背抹去他的泪水,撑着床沿尝试下床,站稳在床边,“想再抱抱我吗,我想再抱一抱你。”
这次,他的拥抱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诚恳和热烈,眼泪滑落我的肩膀,穿透厚重的皮层灼烧我的心。
“别再想起我了,以后要记得开心。”被燃烧的爱恋和思念凝成水珠从我眼角下落,“我们家俞年是最棒的孩子,一定会有更好的未来。”
【小年记事簿】
俞归醒了,我们分手了。
如果这样真的能让他好好生活……是值得的。
他没给自己留活路,他不止吞了药,他还吞了……糖。
因为他怕苦,所以吞了很多……尖锐的糖。
先是洗胃,后是转院,再是肠镜和胃镜,在ICU转了三天……他身体本来就不好,我怎么会让他去受这种折磨……
等他情况好一点就回村看看吧,顺便收拾东西。如果没有来福、没有他们,俞归也找不回来。我自己回去就好了,俞归想找个安静的疗养院待着,他哪里都不想去,也不想读书了,他找不到生活的目标,只想安静地躺在床上做梦。
我明明早就知道的,他没有活着的愿望,只是找不到死去的理由。但现在被他找到了,他知道爷爷奶奶或许真的也不喜欢他。如果能早一点帮他调整的话,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
他说这件事和我没关系,但怎么可能没关系,我才是最根本的那个原因……我既占走了爸爸妈妈,也占走了爷爷奶奶,还让他把留给自己的爱分我一半,可他留给自己的那份爱根本也没有多少,完全遭不住一轮又一轮的打击。他让我走,或许不是真的不想看见我,他只是累了,没有精力再去喜欢了。
所以呢,我也不去喜欢吗……爸爸妈妈不要他,爷爷奶奶也不要他,那我呢,我也不要他吗……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