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的时候已近巳时,雨后的炙阳竟比之前还要刺眼一些。
唐枕书随着一众朝臣鱼贯而出,宫门处群臣四散,他快走了两步,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严含章上了马车。
一声尖锐的问候声忽然从身后传过来。
“唐御史怎么走得这么快,咱家追了半天都追不上。”
唐枕书的手指又募地收紧,擦碰到早朝时被他自己掐出来的伤痕,生生用疼痛使自己保持冷静。
他死都听得出这道声音的主人是谁。
唐枕书深深地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尽可能自然地转身,冲着来人拱手:“高公公。”
不久之前还盘踞在吉庆帝身边大献殷勤的高松鹤此时已经走到了唐枕书面前,他抬头看天,然后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阵风拂过的时候带起一阵香脂粉末,唐枕书有些厌恶地蹙了蹙眉,冷声问:“高公公有何见教?”
高松鹤笑了笑,上了年纪的眼角堆起一叠皱纹,阴柔之态十足,“方才早朝上,咱家见唐御史对科考舞弊案十分关切,因此有两句话想要对唐御史说。”
“什么话?”
“咱家就是想再给唐御史透个消息。”高松鹤说,“如今的科考舞弊案虽是由刑部的黎尚书主审,但照我朝的规矩,仍要皇城司和大理寺同审。”
“昨天夜里曹指挥使给咱家递了个消息进来,说是……监考官已经认下自己收了梅时庸的贿赂了。”
唐枕书募地一怔。
他自然听得懂高松鹤与他说这番话的用意,梅时庸至今都没有定罪,是因为他家里一穷二白,刑部拿不出他贿赂科场的证据,可若是这其中的涉案之人有人招供,局面多半会维持不下去。
黎准如今还愿意压着这个案子,那是因为吉庆帝盯得紧,等到皇城司将监考官的口供呈上去,所有的矛头还是会指向梅时庸。
“唐御史,这案子要定了。”高松鹤言语带笑,眼睛眯起的时候带起一阵皱纹,声音却仍然尖锐,句句诛心,“梅时庸等不到重考一次,罪名一定,即刻就是死罪。”
唐枕书的心里的确闪过了一瞬间的慌乱,他眉眼微垂,甚至在想要如何去阻止曹元德。
高松鹤就站在他的面前,以一个应受文人朝臣跪拜的姿态、和衣袍之下的枯烂心肠。
唐枕书抬眼,不知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清润的目光忽然就露出了些锋芒,“高公公,科考案牵扯太学与国子监,甚至牵扯到了我,这都在情理之中,可是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他复问道:“为什么你会对这个案子这样上心?”
高松鹤颇感意外地眯起眼睛,显然没想到唐枕书会想到这一层,他拢了拢袖子,“唐御史这话是什么意思,咱家是御前的人,自然事事都为陛下着想。”
“可这并不是陛下的意思。”唐枕书道,“高公公,下官也提点你一句,宦党之祸在我朝不是没有先例。”
“唐枕书,你不要以为自己是言官就可以口无遮拦!”
唐枕书不语,沉默地与高松鹤对视,清然的气度似乎总是高人一层。
日头高涨,宫门口站久了竟也觉得灼热难耐。
高松鹤抿了抿自己发干的嘴角,一时竟不敢去看唐枕书那双清正的眼睛。
往事翻涌而来,属于他们之间的私怨似乎要撕扯开吉庆三年朝堂新的风向。
沉默之际,赵旌眠的身影远远地从宫门处朝着他们走过来。
人未至而声先到:“高公公,陛下闹着头疼,你不去伺候,在这里做什么?”
高松鹤一凛,转而又堆起笑意,转身行礼:“侯爷怎么还没走呢。”
“本侯走不走干你屁事。”赵旌眠觑他一眼,冷冰冰地说,“你与本侯的人说什么呢?”
他刻意加重了“本侯的人”这四个字,像是生怕高松鹤会刁难唐枕书。
“侯爷说笑了,今日侯爷在瑶光殿震慑群臣的那番话咱家已经听说了,又怎么敢冒犯唐御史呢。”
高松鹤谄笑道:“只是提点一二,也是为着唐御史好。”
“他还轮不到你来提点。”
高松鹤心头微诧,应是没有想到赵旌眠居然会这样看重唐枕书,一时语滞,半晌才又挤出一个笑意。
“侯爷说的是,那咱家就先告退了。”
赵旌眠没理他,由着人敢怒不敢言地退回宫门内。
四下无人以后,他听见唐枕书对自己说:“侯爷不必为了我得罪他。”
“得罪?”赵旌眠嗤笑一声,“就他也配被我得罪。”
唐枕书抿了抿唇,忽然觉得自己的确多了心。
眼前的人功高盖主,便是吉庆帝在这里都要顺着他的意思来,又何谈一个内廷太监?
更不要提自己在他眼里又会是怎么样的。
一个人情绪的转变其实很容易被察觉到,特别是唐枕书这种心思细腻的人。
赵旌眠看见他垂下的眼眸,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说得太狂悖了,但他拉不下脸来,只是轻咳一声换了话题,“你放心,我没有忘了你母亲的事,不会让高松鹤猖狂太久的。”
话到这里他忽然又问:“他刚才都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唐枕书眼眸垂着,却实在难以将高松鹤的那些话从脑子里抛出去。
但他不想说。
唐枕书至今都觉得自己和赵旌眠之间是一场交易,他卖身,然后才能从赵旌眠那里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但赵旌眠已经为了他在皇城司闹了一场,此事若是再由他插手,只怕会更难收场。
令人意外的是,赵旌眠也没有刨根问底地追问下去。
“今日可该回别院了,你那地方潮湿得很,本侯旧伤都要犯了。”
唐枕书想说你觉得潮湿是因为昨天夜里下了雨,盛京城里哪里都是潮湿的,你若住在瑞安侯府别院也是一样。
但听到赵旌眠说出后半句话,他也就没有反驳什么。
“嗯。”唐枕书点点头,“但我还有些事要忙,要晚一些回去。”
“什么事?你今日并不当职。”
“要去拜访一位大人。”唐枕书只说到此处,显然不愿意点明要去见的人是谁。
赵旌眠凤眸一眯,默默将今日早朝上的事情在心里过了一遍,很快就有了计较,“你不说我也知道,无非是想要去见严含章。”
唐枕书被猜中了心思,想要反驳也无济于事,抿着唇说了个“是”。
“那严含章怎么就那么赏识你?”赵旌眠自问自答地说,“也对,严含章惜才,单说你的那手字,放眼整个大盛也没谁了。”
唐枕书便笑了笑,像是谦逊,却更像自讽,“那手字由我来写,才是写坏了。”
一群出宫采买的宫女三五成群地经过,说话时的嬉笑声遮盖了这座皇城中的其他声音。
赵旌眠回神,唐枕书早已走远,而他耳边却还环绕着方才那句话。
——那手字由我来写,才真是写坏了。
赵旌眠恍然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看懂过唐枕书。
唐枕书的字实在太好,寻常的笔墨在他手中竟可见风骨与君子之节,一笔一划皆有力沉稳,但笔锋之间却可以窥见这人身上的洒脱傲意。
严含章是怎么评他那手字的来着?
哦,有金错风声。
赵旌眠想到此处,不由地身后从宽大的袖口中取出了一封奏折,上面一字一句皆是唐枕书所呈的冤,而每一个令人拍案叫绝的字迹之后,都是他对这个时代不与俗然的热忱。
赵旌眠低叹一声,望着唐枕书早已经看不见了的背影,在心里感叹:他明明是个清风回雪一样的人。
庆功宴上,不与万物苟同。
满座高谈皆酒肉,只有他一人凭栏而眺,目之所及是这繁华苦痛并生的尘世。
怎么就觉得自己“不配”呢?
赵旌眠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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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暮春少诗(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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