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暮春少诗(3)

去岁的冬天冷得出奇,二月初的时候冰雪方消,一个冬天过完,多了不少冻死骨。

钦天监感慨这是天灾**,民间或许会有大冤。

但朝臣之中很快又有了别的说法——这雪是兆丰年的好意头。

“怎么说?”

“你可知道瑞安侯赵旌眠?”

“知道,不是在北境率军打仗么,难道……瑞安侯胜了!”

“胜了!十年前羌族就在瑞安侯手下败了一次,如今本就是不自量力,捷报里说羌族被瑞安侯率军打得溃不成军,已经求和了!”

唐枕书拢着袖子,随一众入宫上朝的官员走在宫道上,听见“瑞安侯”三个字的时候眸色微凝。

一路走过来,耳畔皆是朝中同僚的言谈交错声,言语中提及的除了这场骇人的春雪,便是那个战功赫赫的瑞安侯。

冷风呼啸着卷过来,扑上脸面的时候还带着些春雪的凉韵。

唐枕书穿得单薄,绯色的官袍在一派黛瓦白雪中显得格外扎眼,耳边分析两朝局势的声音就没有停过,他疾走了两步,眸色清然。

那时的唐枕书二十一岁,刚入仕,尚不知盛京城中的宦海风波。

所以他一时想不明白,隆冬大雪闹得百姓浮尸遍野,边关的百姓叫苦连天,如果用人命与枯骨扑出一条盛世大路,那么这条路真的能走吗?

出神之际,一个小内侍急匆匆地跑过来。

宫道上还有未消融的残雪,许是有些滑,小内侍狠狠地跌了一跤,激起一捧雪沫子。

周围几个文官略显嫌弃地退了两步,立刻就有小厮凑过去替他们家大人擦袍子。

彼时唐枕书离那个小内侍最近,自然伸手将人扶了起来。

小内侍踉跄着站起来,本要说些感激的话,抬头却见好心扶自己的是个刚入仕不久的言官。

他挠了挠头发,潦草地冲着唐枕书行了一礼,转身就开始传吉庆帝的口谕。

“诸位大人且留步,陛下说若无要紧事,今日的早朝就先停一停,大人们不必再往瑶光殿去了。”

站在唐枕书身侧的是御史大夫王璞,闻声捋了捋颔下的胡子,问:“早朝停了?陛下可有说是什么缘故?”

小内侍便十分得意地拱手朝天,笑道:“我朝大败羌族,瑞安侯今日班师回朝,陛下在闳宇楼设宴,邀诸位大人同往。”

那是唐枕书第一次置身处地地观察这座皇城。

闳宇楼装潢显贵,达官显贵,群臣饮宴,几位皇子都坐在上首,吉庆帝正笑着同他们举杯,是一派君臣和睦的奢靡景象。

内廷太监上前禀事,说瑞安侯已经到宫门口了。

唐枕书入仕尚不久,同朝中的这些人还不熟络,只好随着御史台的几名文吏一同落座,默默地听席上众人又开始夸赞今日得胜归来的那位大功臣。

翻来覆去的夸词已经听了一上午,唐枕书竟有些犯困。

御史台的录事佟枝明与唐枕书私交尚可,他们两人也恰好坐在一处,刚扯东扯西地客套了两句话,佟枝明就拉着唐枕书的袖子,十分激动地说:“唐御史你看,那便是瑞安侯!”

唐枕书被他这一晃精神了不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一眼就看到了那位的名声大噪的人。

赵旌眠一袭银边轻铠迈步进来,跨过门槛的时候肩上的披风扬起,带来一阵风雪气。

满朝文武百官的目光都不由地看向他,不等赵旌眠至近前便是一阵寒暄。

赵旌眠战功之赫赫,在于他入殿时还穿着轻铠,这是未卸甲的殊荣。

他在殿中行礼跪下,“臣参见陛下。”

吉庆帝赦了礼,赵旌眠依言起身,转身之际与唐枕书所在地方向打了个照面,使得唐枕书更为真切地看清楚了他的样貌。

他原本以为众人口中的瑞安侯定然是一个桀骜不驯、目中无人的权贵子弟,只怕连那战场上的威名都是由人吹捧来的。

可唐枕书此时倒是有些意外——眼前的人桀骜是有,却还不算目中无人。

那是一双惹人眼目的瑞凤眼,眉目张扬,尽显他狂悖的性情。但他抬头露出的脸颊上却带着伤,像是北境苦寒留下的冻疮;他拱手行礼,手背上还带着一道刚刚结痂的伤口。

显然与唐枕书想象中的样子不大一样。

他是一个在风雪之中真刀实枪地与蛮夷厮杀过的将军。

这成了唐枕书对赵旌眠的第一印象。

赵旌眠班师回朝乃是喜事,这场筵席也就没有那么拘束,待他落座以后便有人上去敬酒,吉庆帝丝毫不见怪,与赵旌眠交谈的时候语气甚欢。

觥筹交错间,佟枝明拉着唐枕书说他不知从何处听说的小道消息:“唐御史你不是盛京人士可能不知道,咱们陛下从前做太子的时候,便与瑞安侯称兄道弟,别看他们年纪不相仿,但交情实在是好。陛下能顺利登基,瑞安侯可是出了不少力的。”

彼时吉庆帝已经三十又七,比赵旌眠大了一旬还多。

唐枕书对这些皇室里的事情的确不知情,在心中默默算了算赵旌眠的年龄,只淡笑一声,“怕是也只有他了。”

皇权之下便是士卿高宦,大盛朝是个权贵当道的时代,能与帝王称兄道弟的人,身份自然也显赫万分。

可偏偏这个身份显赫的人却还是北境百姓眼里的救星,若没有瑞安侯府满门英烈,便没有大盛今日的安稳。

所谓权贵,难道一定与百姓是对立的么?

唐枕书于是更加不知该如何去解自己心里的那道题了。

佟枝明性子活跃,在这种热闹场合便忍不住拉着唐枕书多喝了两杯酒,唐枕书酒量尚可,但一场筵席下来仍不可避免地有些犯头晕。

他推却佟枝明“再喝一杯”的邀约,自己一个人站在闳宇楼外扶着阑干吹冷风。

晌午时分,初春的太阳融得恰好,也正将琉璃瓦上残存的碎雪凝成水珠。

闭上眼睛听,甚至还能听到雪水顺着屋檐滑落时“滴答”的那一声脆响。

“这便是御史台新晋的言官?”

忽然有一道声音从背后传过来,唐枕书吓了一跳,转身一看,第一反应就是拱手行礼,“侯爷。”

赵旌眠正站在他面前,一身银色的轻铠在阳光下有些晃眼,不知是不是喝多了酒的缘故,他的语气竟然疏懒至极,悠悠地打量着唐枕书说:“本侯听王御史说……你叫唐枕书,是么?”

唐枕书不知他为什么对自己有这么大的兴趣,只好依着礼数作答:“是,下官是新任的台院侍御史。”

“哦,从六。”

“是。”

赵旌眠便悠悠地笑了笑,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唐御史,你这副样貌,做官可惜了。”

萍水相逢,唐枕书不知他为什么要同自己说这么一句话,蹙着眉问:“侯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是朝中的新人,不明白咱们这座朝堂的局势,不要紧,本侯可以给你讲一讲。”赵旌眠忽然伸出手,在唐枕书耳鬓的发丝上点了点,“盛京城中人人都占着一方势力,有人攀附大皇子、有人攀附二皇子,还有人想进本侯的门庭。”

“唐御史若是做本侯府中的人,那不是比做官有意思么?”

这话大有一层弦外之音在,唐枕书惊觉自己竟毫无阻碍地听懂了。

他到盛京城的时日虽浅,却也有所耳闻,权宦人家的纨绔子弟,有喜欢养一两个男宠的并不稀奇。

唐枕书对此嗤之以鼻,不冷不淡地拂开赵旌眠的手,却十分清傲地剜了他一眼。

“侯爷抬举,若论此言,侯爷也不该去打仗。”

那时的唐枕书才高气傲,尚不知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跪着求到瑞安侯府,然后看着赵旌眠居高临下地睥睨过来,说——

“我愿做侯爷的外宠。”

这句话就像是一个咒,生生将两人的关系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纱雾,瑞安侯府的别院里究竟发生过什么,唐枕书又是怎么心甘情愿戴上那只玉镯的,全都阻隔在了这幢砖石瓦墙之内。

——

赵旌眠站在庭院中,漫无目的地向湖中撒着一捧鱼食。

湖中吃鱼争先恐后地去咬啮那些浮在水面上的东西,赵旌眠有时觉得这一池子鱼像极了盛京城里的局势。

无利时泾渭分明,有饵时沆瀣一气。

站在他这样的位置上,手中便有了这一碗令天下人趋之若鹜的鱼饵,可他再怎么功高盖主,却都难以俘获一个唐枕书。

“侯爷,顾太医在太医院当值,今日下了职便会过来。”秦沧站在一旁禀道。

赵旌眠神色不愉,信手将手中的鱼食全部扬下去,语气竟有些不耐烦:“随他来不来,我看他伤得也不重,还有力气去替梅时庸伸冤呢。”

前一个“他”说的是顾悯生,后一个自然是唐枕书。

秦沧了然,掀了掀眼皮问:“您与唐御史又闹不愉快了?”

赵旌眠对此不置可否,冷哼一声道:“皇城司里走了一遭,都被曹元德打成那样了,他竟然还要去管科考案的闲事,你说本侯该不该生气。”

“属下从前也读过书,有句话说的实在是好,叫做——高才雅量,可傲王侯。”秦沧顿了顿,见赵旌眠正等着听,才又继续说,“唐御史不就是这么一个人么,您又不是第一天才认识他。谁都有过这么一腔皎厉的心,只是盛京繁华,人事实在太过容易消磨。”

“您当初班师回朝,于文武百官中一眼看中的,不正是唐御史身上的那股子清高气么。”

提及旧事,赵旌眠难免阖了阖眼,他与唐枕书之间的纠缠太乱,绝非是一时片刻就能理清楚的。

赵旌眠是个生性直率的人,干脆将这一堆乱麻扔到一边,抬眼问:“这次的科考舞弊案闹得沸沸扬扬,你怎么看?”

秦沧犹豫了一下,答:“依属下之见,梅时庸实在不像是会行贿作弊的人,唐御史所断的应是对的。”

“怎么说?”

“盛京城百姓之中已经有了一些传言。”秦沧道,“梅时庸的未婚妻项氏曾在大理寺苦求,为证梅时庸清白竟不惜要滚钉板,被围观百姓拦住才算作罢。梅时庸祖籍钱塘,家里出过几个地方小吏,但到他这一代已经是一穷二白。科考舞弊要行贿,他出不起这些银子。”

这话与唐枕书分析的倒是别无二致,赵旌眠心里有了计较,点头又问:“梅时庸此时被关押在刑部?”

“是,这案子原是由皇城司和大理寺联审的,梅时庸原本被押在大理寺,但您昨日在早朝上逼得陛下重审此案,刑部的黎尚书就将人接了过去……”秦沧说到此处忽然一滞,略显担忧地问,“侯爷,您莫不是要插手这个案子?”

赵旌眠淡“嗯”了一声,看见秦沧忧心忡忡的脸色又忍不住轻笑一声,“怕什么,本侯本就不屑与曹元德一辈沆瀣一气,如今他动了本侯的人,那本侯找一找他的不痛快又如何?”

这话也就刚说完,廊下便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

赵旌眠与秦沧一同抬头,只见唐枕书穿着一身浅色素袍,正缓缓地扶着廊柱朝他们走过来。

他的脸色还是不太好,泛着惨绝的苍白,可行走时的步伐却很稳,竟不像重伤在身的人。

一个念头未想完,唐枕书就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懒恹恹地看着赵旌眠。

秦沧察觉到蔓延在他们两人之中的氛围,然后识时务地退了下去。

赵旌眠不为所动,冷着一张脸问:“什么意思?”

庭院中暮春正浓,唐枕书只穿着一身浅白的单薄中衣立在那里,干净得好像不是这个俗世的人。

“侯爷要我的态度。”他默默揭开衣领,露出一小截苍白的脖颈。

他闭上眼睛,显出眼角那颗红透了的泪痣,声音却轻得像去岁初春化不干净的那场雪:“这就是我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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