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周愿让他们先去给李端康买两件合身的衣服，自己则一个人出去办点事。

小孩似乎特别惊讶她的这个决定，瞪大眼睛瞧她。

周愿揉揉他的小脑袋，对周星道：“带他们去吧。”

周星对此毫无异议，开心地点点头。

等周愿回来时已是深夜，家里都熄灯了。她想了想，走向李端康住的客房。

——虽然说大半夜去敲异性房门这件事听起来好像很暧昧，但对方只是个小屁孩，那就不需要担心被误会了。何况周愿真的很想知道他背负的东西。

毕竟她已经将这孩子捡回来了，她总该知道自己捡回这个孩子，会产生什么后果。

她第一次敲门，没人应。第二次敲门，顺带叫他的名字，里面的人这才给了反应：“稍等！”

周愿便安心等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见小孩穿戴整齐地打开门：“您有什么事吗？”

她见李端康身上的白衣，不由得笑了：“这套衣服谁给你选的？”

李端康低头看自己身上，不自在地扯扯衣角：“是星姐姐。”

“我就知道。”周愿一边往里走，一边道，“这丫头就喜欢干净浅淡的颜色。”

李端康下意识地给她让开路，见她走到桌边，用火折子点上灯，随后坐下，向他看过来：“把门关上。”

李端康的戒心很强，可到底还是个孩子，周愿耐心与他谈了谈，他便说了。

他出生于一户普通人家，父亲不是什么高官，只是在养济院中任职的一位小官。他父亲在这个职位上工作了三年，一直勤勤恳恳，心系百姓。父亲时常与李端康说，日后他若有幸能入朝为官，定要尽心尽力地为百姓谋福祉，不可贪赃枉法，不可草菅人命。

那时候他的生活还很幸福，父母相敬如宾，家里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也不愁吃喝。他读书很认真，夫子夸赞他聪慧，说这样下去，来日他定能金榜题名。

一切未来皆可期。

可突然就有那么一天，他的父亲自杀了。于书房服毒，只留下一封书信。母亲看完书信后便晕了过去，之后更是受不了打击，一病不起，很快就跟着去了。

只剩他一人在这世间孤苦无依。

他看过父亲的遗书，父亲自告罪说在养济院任职期间，将富商与朝廷的拨款中饱私囊，还将院中良人孤儿卖与他人做奴，桩桩件件，皆是大罪。父亲承受不住心中愧悔，唯有自尽以还朝廷与陛下的信任，为自己犯下的罪责赎罪。

一直教导他要心系百姓的父亲，居然是这样一个奸佞小人，他不敢置信，只觉得天彻底塌了。

父债子偿，父亲可以自尽一了百了。他无法做到子告父，便只能在这人间为父亲赎罪。

家中资产来得不干不净，他便全部捐给养济院。因为没了父母，家中亲戚虽然不理解他捐赠全部资产的行为，但还有一个独身的小叔叔愿意收养他，给了他一个新家。

可谁能想到，就在半个月后，他的叔叔也被毒死了。

李端康永远不会忘记，那天他肠胃不适，所以没胃口吃饭。他叔叔也不强迫他，只让他饿了再来找自己，自己给他热饭。

当天夜里家中莫名其妙地着了火，他被惊醒，连忙去叫叔叔一起逃，却见叔叔已经死在床上，七窍流血。

“然后你就逃了出来，沦落街头？”

桌上的一盏烛光昏黄，照不亮太多的空间。坐在桌边的姑娘脸上被烛火分割成明暗两块，凤眼深深，仿佛沉着极黑的雾。她破天荒地没有笑，唇角连一丝弧度也没有，连那暖色的烛光也暖不了她眉眼间的沉冷。

李端康早已泪流满面，咬着牙点头：“嗯。”

“多久了？”

“一个多月。”

“为什么不去养济院？”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李端康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直白道：“我不相信他们。”

不是怕连累养济院里的其他人，而是不相信他们。周愿觉得这孩子真的聪明极了，他才十岁，就这般聪明。

他父亲这事儿看起来可不像是畏罪自杀，而是知道了什么要被灭口。对方显然是要斩草除根不留后患，才会想要连一个十岁小孩也杀了灭口。在这种情况下，最大的嫌疑自然是来自养济院。

估计这孩子原本就一直不愿意相信自己父亲是那样一个小人，后来遭遇灭口之事，自然更不会相信，觉得他父亲一定是替某些人被背了黑锅。

周愿平静地垂下眼，久久不语。

李端康突然跪下，伏地磕头。

周愿一动不动，像是毫未察觉。

果然，她听见李端康道：“周大人，我听星姐姐说您是鉴察院的人。鉴察院鉴察天下，此事也是天下事，养济院官员也属朝廷命官。如若可以，端康斗胆求您查清此事，不使忠直蒙冤，不使百姓枉死，不叫奸恶逍遥！”

还挺有才华，排比句都用上了。

心里有什么东西堵得慌，连呼吸都变得沉闷起来。周愿站起来，弯腰扶起李端康，声音平静：“在我这里不兴跪拜这一套，以后别跪了。”

李端康怔怔的，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只眼泪又下来了。

她笑了笑，伸手替他去擦磕头时额头沾染的脏污，声音温柔了两分：“新买的衣服就这么被你弄脏了，还是白衣，难洗的。我们这里没有侍女，没雇粗使下人，一应衣物都要自己手洗。你这件衣服我可不会帮你洗。”

擦干净额头，又顺带给他擦去脸上的泪痕，周愿才收回手，道：“好了，去睡吧，时候不早了，明天开始和星星一起念书吧。”

李端康一直怔怔地看着她，直到对方一只脚踏出门口，他才似惊醒一般，喊道：“大人……”

“睡吧。”周愿打断他，“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说罢，她转身，替他合上房门。

月色惨淡，庭院里一株桃树只剩零星的枯叶，四周寂静，唯有风声偶尔响起。

刚刚李端康有一句话，说到她的心坎里去了。

鉴察院鉴察天下。

那么养济院中发生这样的事情，陈萍萍知不知道？

“你知道我喜欢陈萍萍什么吗？”周愿突然问零六。

AI的回答冷冰冰：“美色。”

周愿：？

我是这么肤浅的人吗？

“那就是身子？”

周愿：……

嗯？

她被气笑：“我发现你近些年之后怎么越来越人性化了，还会逗我玩了。”

“近朱者赤。”零六的声音里难得地带上一丝笑意，但下一秒又被收敛起来，“刚刚他说的话你信了？”

“没全信。”周愿的笑意淡了些，“但是养济院官员贪污善款买卖人口，我觉得是真的。”

养济院的官员一面中饱私囊，一面把收纳的孤儿，卖给人为奴。官方福利院成了贩人中转站，甚至可以称作是贩人基地。

这种事情多荒谬啊。

陈萍萍是鉴察院长，怎么可能不知道？

可是他没有作为。

他没有作为，任由良人被卖做奴隶，从堂堂正正的人变成他人的私有资产。

这完全与叶轻眉的理想背道而驰。

他怎么会这样？

周愿用力地闭上眼。

她很快为他找好了原因——庆帝。

陈萍萍虽然心里惦记着叶轻眉的理念，但是叶轻眉死后，他更想做的是为她复仇。所以在筹备复仇的这一大段时间里，他会是庆帝身边最忠诚的……臣子。

所以他纵容着这些人这样的行径，因为这是庆帝默许的。至于庆帝为什么会默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或许与长公主有关，毕竟养济院负责人的亲兄弟可是长公主门下。

即便想明白了，周愿还是难免感到失望。

她突然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这么多年心心念念的其实是个遥远的影子，是一道天边的灵光。

虽然她看过剧版《庆余年》的第一季，也搜了原著的大纲看，看完了陈萍萍的生平，了解了他的心之所向。可实际上，那些到底是别人总结出来的陈萍萍。

换言之，那是别人眼中的陈萍萍。

她并没有看到原著中的陈萍萍对待每件具体的事情是什么样的态度、想法和措施。她的眼中并没有一个具体真实的陈萍萍。

她只是听信了别人的话，便如遇至宝，爱上了这个陈萍萍。然后她在无数见不到却惦念的时刻，在心里不断美化他。

就像现代的粉丝追星，或许她爱的一直是那遥远的光，而不是真实的人。

周愿猛地睁开眼，抬头望去。

夜幕中的弯月黯淡，周边薄云被月光映出水墨一般的质感，星光碎散，夜幕边缘染着一抹极暗的红。

那么漂亮的明月星辰，自古以来便是无数文人墨客的浪漫灵感。他们将它歌颂得那般美好，令无数人心生向往。可真正见过月球原貌的人都知道，这上面只有无尽尘灰岩土和寂静死气，一点也不美好。

她倒要看看，她心里那个影子，走近了，能不能看见那人的模样。天边的那道光究竟是不是走近了，还会真实存在。

而她，爱的到底是什么。

这次的事情是个测试也是一个机遇。

这章我想好很久了，可怎么写都不满意，只能勉强这样了，希望大家能读懂我在这章想要表达的意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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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光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