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位名叫阿琴的女孩子

倘使我们有幸能够跳出肉身桎梏,用辩证发展的眼光去宏观评判一下过去与现在,那么大约会不甚惊讶的发现:在整个人类的历史长河中,1957年委实算不上什么惊天动地的日子。

相较于不久前建国的兵燹,以及未来即将发生的各类“大事件”而言,这一年大抵可以算得上是风调雨顺,甚至有点普世意味上的祥和宁静。

尤其是现在还正值三月。

正所谓:三月和风满上林,牡丹妖艳直千金。雨后的碧空如洗,夹带着绿草的清芳和碧波的甜澈,更给人一种心旷神怡,万象更新的快意!

而这样一种舒爽,怡人又格外温馨的气氛里,在三月的风雨,两侧连绵不绝的青山,夹山蜿蜒翠绿的长河中,伴随着牛车哒哒的清脆作响,我们的好汉张道德又在做什么呢?

他在痛苦地做着数学题。

事情的起因自然还得从十天前说起。

上文我们曾说道,这位时年只有十二岁半的小朋友顶着高烧的苦痛千里走单骑勇救小表弟,而后孤身入坟场,在一片夜色寒风凄苦中,最终下定决心跟着两位来路不明的人士一起,踏上了自救与生存的无限征程!

悲也?壮哉!

要是时间再往回倒个二三十年,当是很值得在天桥上,让人拿着快板大书特书一番!

……只可惜,有的人不这么认为。

韦灵菳一手将习题册卷成筒,以全垒打状狠敲在张道德的头上,语气匪夷所思:“八个题,六道十以内加减,狗都要学会了。2 3和3 2和2 1 2你竟然还能硬生生算出来三个不一样的答案?!”

张道德霜打一样垂下头,蔫了。

人非尧舜,谁能尽善?更何况古人云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不过很可惜,于张道德而言,这个短处明显是个大项,如果用界门纲目科属种来比喻的话,那至少也得是个“科”级别的。

——比如教育全科。

昆祢沉默地给这一对互相折磨的卧龙凤雏递上了一杯水。

牛车沿着盘山的小道悠悠前行。

他们如今所在的是位于丽水东北不远的,一处名叫碧湖的村镇附近。这里多山,多水,交通也颇为发达,四几年抗战时还作为浙江有名的大粮仓遭受过几次轰炸。而现在河水依旧粼粼,几条细长的竹筏轻巧地点过江面,悠悠而过。

他们这次来是为了找人。

沿着碧湖再往西,过了一路夹坡,越往里走路就越是陡峭崎岖,山林间偶尔能看见虎豹麂子一闪而过,放眼望去,只有零星几户吊脚楼傍着山斜搭建成。张道德起先听说要往这种只有鸟拉屎的野地里来,心里还有些警惕——此子总是在这种不必要的地方展现出些惊人的才智——然而等到第二次毒发时,他就已经彻底破罐破摔,躺倒任拖行了。

在古往今来,无数的志怪传奇里,“尸毒”总是个绕不开的话题。

阴毒,邪恶,诡谲,一听这个名字就足以勾起人无数的恐怖遐想,譬如《子不语》的僵尸,又譬如《太平广记》的盗墓毒气。而如果褪去那些灵异古怪的面纱,用现今人——也就是张道德及小二毛——能理解的方式来解释的话,那大概可以将其高度简洁地概括成三个字:传染病。

人体内潜伏共存的细菌病毒在经过密闭棺材的有利条件,在腐肉的培养坏境下,以及养蛊似的菌类大逃杀发酵滋养后终于生出的……一种天差地别,却又统称为“尸毒”的玩意儿。

一样尸养百样毒。

这种一经播撒四处开花,一视同仁专人专定制的东西,即便是髯娘自己来了也要费神上许久,更不用说是昆祢这个蒙古大夫了。

他只研究了半晌,就干脆利落地摇了摇头:“毒先放下,现在麻烦的是病气。现在还在皮毛,后面怕是要进脏腑。”他略一思索,从背后摸出两只银镯扣在两个小孩手上,“先带着,等我再想想办法。”

细长的蛇镯触手像是真蛇一样冰凉,甫一上手立刻就咬合着紧紧卡在腕上。张道德下意识打了个冷颤,整个人都像清醒了不少。

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手背上那块铜钱大的黑斑,感受着上面骤然退下来的温度,惊讶地来回看了好几遍,而后看向昆祢,表情崇拜中掺杂着掩不住的好奇。

“小祢哥,”他仰着头问道,“你能告诉我,为啥你每回都能从屁股后面掏出这么多奇怪的东西来,是有什么机关吗?”

韦灵菳手拎“杀威棍”凑将上来,冷酷地勾着后领将人重新拖回了书桌。在张道德的哀嚎声里,昆祢重新给小二毛面前的空盘添满了食。

车轮碾过青草,爆开一地清香。一收一停,再抬头就已经到了地方。

在经过一路的挫折打击后,韦灵菳明显对“人与人的智商上下限”这句话有了些全新的认识,他一脸彻悟的攀走在山坡上,身后跟着的是小鸡仔一样的张道德和挺着将军肚的小二毛。

昆明望了一眼远处连绵交接的五座山峦,慢条斯理地道:“往前,过去山就到阿琴家了。”

“阿琴到底是什么人啊?”张道德问。

“她是个——”昆祢歪头想了想,“——很热情的女孩。”

“或者你用用‘蛮横’这个词,应该会更准确些。”前方,韦灵菳悠悠道。

张道德的心忍不住悬了起来。

往前一路过了山,在穿过一大片柏树林,眼前蓦地一下豁然开朗。

初春的曦光窃蓝带金,放眼望去,高坡下大片大片的低梯田纵横交错,橙黄中点缀油绿,一带缥色的溪水缠绕蜿蜒而过,正通向不远处一间毛竹的吊脚小楼。

灰白的石板墙上挂着晒好的腊肉蒜头,老葡萄架蔓延着爬过半个院子,正挂在门口的歪脖子槐树上,簸箕里盛着棉线穿了一半的干辣椒,旁边却隐约能看到个蹲着个人影,正在那里给花心授粉。

隔着篱笆,昆祢扬声喊了一句:“阿琴。”

那人顿了一下,惊喜地抬起头,一张挂了灰的脸上满是笑意。

“小祢哥!”她大喊着,扶着腰慢慢站起身。

张道德一脸惊讶地看着她。

这个所谓的“阿琴”身量看着也不甚高,体格倒是颇有些富态。她穿着一条破了洞的蓝布洒脚长裤,上罩着件领口快掉到袖口的背心,宽眉高鼻,两目炯炯,就连面无表情的时候,脸上都带着深深的笑纹。

分明是个极和善的小老太太。

而在张道德打量着他她的时候,阿琴也在仔细地看着他们。

她眯着眼,脸上的笑纹越发明显:“前些日子我还在想,可有些日子没见到小祢哥你了,别是在外面出什么事了。现在一看,活得比以前还好!这又是从哪儿搞来的两个小娃娃?虎头虎脑的,还挺招人喜欢。是收的徒弟?哎呦!总不会是你儿子吧?别说,长得还挺不像你,倒是这个劲劲儿的样子有点像……”

“像谁?”韦灵菳突然探出头来问。

张道德震惊地看着面前的人几乎是瞬间演了一场川剧。

“哦哟,老韦啊。”她乜斜着眼,恨不得连皱纹都开口向下,“几年不见,你还没死呢?胳膊腿都好?三灾六病也没有?哎,你看这事儿搞的!”

像是极为遗憾似的,她咂了咂嘴,而后拍了拍手,站起身。张道德这才看见她的右脚上绑了一块木板,竟然是坡着的。

“饿了吧?我去给你们仨弄点吃的去。不巧得很,最近正赶上农忙,也没预备什么好东西,幸好今一大早我听见后院的野鸭子叫了,赶紧就去村头,问人换了两块猪肉。本来还以为会是大姑娘过来来,没想到竟然是你们。正好,我现在就炒了去——小祢哥,你还喝不喝酒?新酿的。”

“我喝。”韦灵菳故意凑上去道。

“你喝个蛋!”

……蛋自然也是要的。

小炒猪肉配上香油煎的笨鸡蛋,小吊炉子里炖着的是杂烩菜山菌汤。竹木的炭火荜拨作响,韦灵菳捏着银挑子轻轻搅了一搅,翻动起阵阵春笋和火腿的清香。

阿琴小心翼翼地揭开黄泥封,捧着坛子慢慢倾斜,琥珀色的液体滚落进海碗里,不多不少,刚好没过一个底。

韦灵菳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摇了摇碗口:“就这么点儿啊?多来点多来点。”

阿琴头也不抬,旋紧了封口:“美得你!能给你这些都已经是看小祢哥的面子了。不然就照你上回耍的那个酒疯,我早该把你大棒子打出去。你是怪好的,一撒手自个儿跑了,留下我给你擦屁股。你是没看见大姑娘回去看见屋里脸拉得多长!气得哟,干脆封山了两三年,连我也不见了——行了,现在可以吐了。”

她话音刚落,张道德两个就忙不迭地把嘴里含到牙酸的冰水吐了出来。

“疼不疼?不疼,那就行,别动,也别出声。”她说着擦亮了一根洋火儿,“可惜今儿是个阴天,没有月亮,不过幸好是两个底子干净的小孩,这么点光也足够了。”

青石板的圆桌轻轻晃动了一下,印着“先进标兵”四个刚气十足大字的搪瓷杯随之一动,满平口的井水猛地抖出一些来,泼下一片浓重的绯红。杯底,被砍断半截的壁虎尾巴还在不停弹动着,淋淋的鲜血大股大股地涌溅而出,简直像是流不尽似的。

就着火光,她慢条斯理地点上了烟斗,乜斜着眼道:“先说好,冤有头债有主,要报仇你们去找他,”指了指韦灵菳,“我就是来帮忙的。”

断尾的壁虎半边身子隐藏在黑暗里,闻言一双覆着白膜的眼阴沉沉地盯着韦灵菳看了一眼。

烟袋的白雾袅袅升起,缓缓遮掩了面前人的面孔,朦朦胧胧中,唯有阿琴那一双圆圆的眼极亮地闪烁着。

“我看看……十一,东四西七,脾气有些不好。走三又分双,说明底下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上勾月,八月十五生日。底上有双十,这个不错,是说你人品好,讲义气……可惜记性不行,脑子也一般,估计这辈子读书是没什么指望了。”

张道德一路渐渐翘起的嘴角这时又嗖的一下重新落了回去。

“村外,庙里,灯笼……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阿琴敲敲他手上镯子,“我就说这东西看着眼熟,这就是你上次说的殿银吧?尸毒这东西跟别的疫病不一样,别的病再怎么也是人活着自己才好吸收养分,它却是一门心思奔着让人死了,腐烂了才好安家。殿银能遮住‘人气’,也就是说你们俩现在从这条胳膊往下,在尸毒看来都是死的。到嘴的肉就不用着急,自然也不用再闹腾。这样也好,省得你再头疼脑热的,就是这解毒可不是我的专场。”

昆祢点了点头:“不劳烦,毒我再令想办法,只是请你把他上次犯病的疫气,清一清。”

“那倒容易,不过后面调养得费点时间。”阿琴咳了一声,“这样,不如你们先住下,休养两天,等再过阵子我腾出手了给这俩小的做些排毒的药,也就好了!”

韦灵菳了然,问:“您老又有什么坏水要冒?”

阿琴悠哉悠哉地一抄手:“别这么说嘛,老韦。就是以前地主家雇长工,那也得管一碗饭不是?我如今啊这眼神不大好,原本打眼一扫能看前后五十年,现在看十天年都得歇半天。再说现在倒春寒多厉害啊,这人一上了年纪,胳膊啊腿啊都爱犯毛病,要是耽误了下苗,误了事,那可就不好了嘛。”

她笑着,缓缓地眯起眼:“劳动最光荣嘛。”

昆祢几个后知后觉,在她仿佛看过年待宰的大猪小猪一样的眼神里,骤然起了一身白毛汗。

……

一位做了古的先贤曾说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曾经,张道德对此很不以为然。

从宽松定义的角度来说,张道德应该算是出生于一个书香世家。

香,因为他家是磨香油的。一门水磨鲜榨的手艺世传至今已有四代,连前堂的地面上都结上了一层厚厚的油渣,香气端的是馥郁逼人。

而书,也是实实在在涵盖了中外古今。刨去跟着张道德久经沙场,三朝元老的小学一年级算数语文外,更有整整一麻袋的典籍名著,全是其母趁着赶集四处淘来的玩意儿,总售价一块七角八分,在当年不可谓不是一笔巨款。

提起张道德的亲娘,本村妇女主任刘莲月女士,那也是一位妙人儿。

八年抗战打的是轰轰烈烈,荡气回肠,打出了精神,也打空了家底儿。建国初人口大普查,文盲率竟然高达了极其惊人的80%!这在中国历史上也算是名列前茅,刘莲月同志自然也不能例外。这位生于前清,长在民国,成年于抗战的陕北妇女,一生也没进过学堂,却是扛过枪,挨过饿,外能上阵杀敌,内还会洗补缝衣。在她的言传身教下,张道德自然而然地长成了一位标准的平权斗士,坚决唾弃一切封建糟粕,立志实行三个绝不原则——绝不心存偏见,绝不欺辱女性,绝不学习国文。

而就在今天,在这个阳光明媚,风和日丽的中午,他的信仰却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动摇。

难养,那是物理意义上的真的难养。

虽然阿琴自己信誓旦旦,指天画地地赌咒发誓:她就是吃的多,用的多!这些山啊,田啊,果林啊,鱼塘啊,养鸡场啊……一切的一切均为个人所得,绝对没有做什么偷鸡摸狗的非法行为,更不可能因为看家里多了四个免费劳动里就私下和乡亲们做交易,去干那雇佣交易的地主佃户勾当!

然而……

昆祢抬头看了一眼她背后墙上鲜红的“打土豪,分田地”六个大字,只能合理怀疑她是不是找到了什么门路,在这短短几年里自行建了国。

十五亩水田,八亩旱田,还有二百斤柴火,如此高强度的劳动量,但凡是个稍精明点的骡子恐怕都要气得当场撂撅子,不幸的是韦灵菳的地位很明显远不如骡子——至少在骡子悠哉悠哉嚼着草料时,他还得兢兢业业地拉磨做豆腐。

一夜之间满村都像过了年一样喜气洋洋,纷纷享受起不请自来的**乌托邦。

一行人里唯有小二毛适应地极其良好。

此子虽然只有七八岁,可举止动作中都颇有一种必成大气的沉稳端庄。除去刚睁开眼时望着车外飞快退去的陌生景色,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外,等他一转头看见了张道德后脸上表情就瞬间从“绑票”转向了“郊游”,一路吃逛逛吃,从容到令韦灵菳都有些瞠目结舌。

山里的清晨总是冷得煞人,连月亮都带着丝丝霜意。阿琴懒得点灯,借着月光轻车熟路地洗漱收拾好自己,又从后厨房提出来一只大挎篮,这才拄着拐走进门,挨个去把那四个戳醒。

自从这两年镇上的医院建好后,她身上的负担明显轻了不少。找人定做了张大床替换掉自己的小土炕,又让村口小六趁着进城进货的功夫把那些大盒子装着的细贵药材分卖了,只在柜台上留下些急救常用的盘尼西林,非那西汀,或是些补身子的维生素麦乳精。原本钉在堂屋里一个摞一个的晾药架子年前也拆下来了,乍然空下来的墙壁新得格外突兀,凑近了还能看见上头木架子留下的清晰的白印。

两个大人的地铺就放在这里,小孩儿倒是略有些优待:和阿琴一起,三人挤在卧室的床上。

连日的机械性劳作带来的不止是身体上的疲惫,更重要的是心理上的厌烦。幸而阿琴虽然是个包租婆新手,却也很明显深谙打一棒子给个甜枣的道理,这几天虽然活儿依旧往死里派,但是饭却也是真舍得下料,做得十足十的好吃。

小二毛一手牵条狗,另一手还牵条狗,乐颠颠地走在最前面。张道德落后他一步,扶着阿琴缓缓走在后头。抛去小时候跟着娘出门探亲那次,张道德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高的大山。巍峨,险峻,诡谲,参天的大树高耸入云,连最正午的阳光也极难穿破它的重重密叶,可在当地人看来,这里却是不折不扣的仁山慈水。

试问世上还有哪里像五姑娘山这样好的地方?

天晴长果子,下雨生菌子,一年四季不旱不涝,花开不败,绿树长存。山羊野猪麂子蜂蜜……只要想找,处处都有好东西。就连昆祢这么沉稳的人忍不住,随手揪了片树叶放到嘴边,嘴唇轻轻一抿,树林间瞬间飘起了一阵悠扬的小曲儿。

张道德好奇地探头向阿琴手里望去。此时他们才不过刚到半山腰,篮子里就已经堆出了一个小尖顶。什么手掌大的虎虾,白抛抛的慈姑,满黄的大蚂蚱是独属于小孩儿的零嘴儿,也只有小二毛才把它看在眼里,又缠着昆祢编了个竹篓,五个一串地逮住了全塞在里面。

苦力依旧是韦灵菳。

他在五个人里身量最高,动作也最为轻盈,哪怕不用任何工具,单靠双脚爬上那么高的大树也不过要两三秒而已。

阿琴叼着烟袋,昂着头慢悠悠地指点江山。

“左边点。”

“右边还有一个。”

“哎哟,这个不好,颜色不鲜亮,撇了算了。”

“这个倒是行……唉唉唉,别拿那个!指甲缝那么大点儿能干嘛?你也给别人留点。”

韦灵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一拳砸在树干上!伴随着底下“虫虫虫!”的呲哇乱叫声,他对着昆祢笑嘻嘻地挤了挤眼。

昆祢假装没看见他的恶作剧,沿着树根摸索扒拉了半晌,突然抬起手向着阿琴问道:“这个?”

张道德费力地盯着看许久,可无论他再怎么瞪大眼,看见的还是一片空。

阿琴却是一乐:“这个真不错。个头大,模样也板正,炒了下酒可就太可惜了,留着,到时候我剪剪腌了吃!”

张道德终于忍不住开口:“这是什么啊?”

“这个你不知道?这个我们管它叫鬼头菜,是……”阿芹兴致勃勃地科普到一半,忽一眼回头看见他,猛然闭上了嘴,“……哦,对了。你看不见。”

又是这句!

张道德郁闷地踹了一脚旁边的石子儿。这几天来来回回,每个人都这么说,就每个人都不说明白,像是端着什么了不得的灯谜一样,让人猜得抓心挠肝。

阿琴眯着眼,眺望着远处满林郁郁葱葱,开得近乎诡异的梨花,不由叹了口气:“这也太多了。”

不仅是花,还有这些竹子,菌子,漫山遍野的杏子枣树,甚至是野鸡兔子。

这大概,将会是个前所未有的大丰年。

她又吸了一口烟袋,透过漫山的树林,看向山脚下道旁垒着一块五姑娘庙。

老早以前阿琴就想劝村里拆了那玩意儿,理由都是现成的:这东西怎么说都有些封建迷信的嫌疑。可惜等她实际到了地方一看才发现——封建是有的,奈何砌得实在是太不走心,以至于说是求佛,可怎么看都有些玩票的意味。

可就这么让它摆着?

且不说浪费不浪费钱的事儿。单就说这庙里的正主,那位五姑娘是到底个什么样的人她还不清楚吗?!

石头天上精,草木地蛀虫。

往好了说是铁血种族主义,一心信奉无机物高于一切原则。往坏了说,那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活物灭绝鼓吹者。倘若不是因为自己也控制不了自己催动草木,滋养生发的能力,她早就把这些吸她养分的东西给一齐咔嚓了。

要想五姑娘有保佑民生的心,无异于想天河倒转悬。像这样无动于衷,放任植被动物窃夺自己的营养,那只能说明一件事——

她现在大约,已经完全顾不上这个了。

稻苗的栽种一般集中在三四月,到了四月下旬,梅雨季就要到来了。

丽水地如其名,是个水多雨也多的地方。昆祢他们来了七八天,就已经遇到过三四场大暴雨。雨水狭山势奔涌着倾下,狠狠砸在水坝上,带起大片大片的波浪。这样的天气别说是人,就是条皇带鱼来了也别想干活。

阿琴他们难得地睡了个饱觉,醒来后也懒得做饭,干脆一人揣着根玉米围坐在屋檐下,悠哉悠哉地看着院子里的游鱼。

韦灵菳两个却是不见踪影。

早在阿琴说出“今儿就休息吧”的一瞬间,两个人就齐刷刷地站起身。昆祢一言不发,抄起蓑衣就大步迈进了雨里,韦灵菳慢了他一步,却是狞笑着冲进了后院,一把从狗窝里掏出正熟睡着大黄狗,顶着一阵凄厉的惨嚎声,两人默契地一人托起一只前爪,迅速跑远了。

阿琴对这狼狈二人组早已是见怪不怪,只有尚未真正了解其本性的张道德目瞪口呆,觉得自己的“小祢哥”形象正在缓缓化灰而去。

年轻啊……阿琴啃干净了玉米,怜爱地拍了拍他的头揩干净汁水,若无其事地背着手向外走去。

对山里人来说,雨天是难得的,能理直气壮偷闲的好日子。不能下地,不能上山,什么也干不了,合该在家里活动活动筋骨,而后趿拉趿拉地鞋慢悠悠地走出门,拔牙看病,理发修面去也。

阿琴的诊室就在槐树西不远的前院边上,紧靠着这边的篱笆墙,地方不大,收拾得却极干净亮堂,一水的水门汀配上本村唯二之一的白炽灯,简直气派得不行。

这个时间还早,屋里只三三两两的散坐着些人。几个大娘围坐在门边,纳着鞋底闲嗑牙,转头见阿琴淋着雨小跑过来了,都赶紧起身拿布让座,笑道:“慢点慢点,琴姨你可别再摔了!”

正说话间,张道德顶着个铁锅大的荷叶,摇摇晃晃地也走了过来。

众人又笑:“哎呦!小徒弟也来了!”

张道德没说话,揩干净了手里抱着的伞,放到墙角边,又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放在阿琴手边。

阿琴道了声多谢,将纸包掀开,整了整草纸,又旋开钢笔,这才哆哆的敲了两下桌子,沉声喊了句:“排队。”

满屋的闲话声里,又多了一道钢笔的沙沙轻响。

张道德托腮坐在门口“妙手回春”的匾额下,百无聊赖地看着阿琴的动作。

望闻问切,再加上城里买来的老听诊器,她的动作不急不缓,开方拿药,偶尔再唠几句家常,也不过十来分钟就结束一个病人。张道德看着她的虎口沾上的墨水点,变身忍不住又滑向她左手边的小盒子。

一拃长的红木盒,不凿花不刻鸟,甚至连漆都掉了不少,却是装着他们从山上采来的“那些”东西。

早起让他送来的时候,张道德又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依旧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可上手的瞬间却像是抱了块铁铅,甚至走动间还能听到吭啷吭啷的响。

到底是什么呢……

门口一阵沙拉沙拉的轻响,有人把竹帘卷了起来,两条长凳被传到了廊下。

阿琴手指微微一动,表情一扫往日的笑意,变得严肃威严——简直像个正经的大夫了!

谁也说不清这个自称“阿琴”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历,就好像谁也说不清村口的山上什么时候突然多了间小楼,她就以一副女主人的姿态,理直气壮地住了进去。

她会医术,于是有些头疼脑热的就来找她看病。会写字,逢年过节大伙儿就提着猪肉来请她弄两幅对联。婚丧嫁娶,她能算命,小孩惊吓冲撞,能驱邪叫魂,经她手接生的孩子都叫她“琴姨”,等孩子又有了孩子,她就成了“琴奶奶”。

人人都说她是从外头投奔来的亲戚,可到底是哪家的亲戚?没人说得出,也从没有人想到去想过。

说起来……那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来着?

远处传来一声闷雷。

大黄屁滚尿流地逃了回来了。它湿得像是刚匍匐过一条河,夹着尾巴一个猛子扎进屋檐下,浑身簌簌发抖,嘴里还呜呜乱叫着,大约是在骂人。

一会儿,门外传来一阵叫嚷声。

“琴诶!小阿琴,来来来,今晚加餐咯!”话音未落,就见韦灵菳大步走了进来。

他看上去不比大黄好上多少,原本顶着的斗笠此时随意系在腰间,藏青色的衣裤湿透了,黏糊糊地贴在身上衬得腰细腿长,肤白貌美,再配上一头及腰长发,更是活脱脱一个替死水鬼模样。

敢做的人先是被他这副模样惊地一愣,而后齐刷刷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呼的地一下全围了上去。

“了不得,可了不得……”

“嚯!这么大鱼?!别是把鱼祖宗都钓上来了!”

“哪来的?这哪来的?”

韦灵菳沐浴在满堂的惊赞声里,状似淡定实为臭屁的地一抄头发,肩上足有一人多长的扁长鱼头随着他的动作来回甩动,扛着另一头鱼尾的人偏头躲了几下,终于忍无可忍,松手放生了他。

昆祢沉默地低头,揩了一把脸上的水珠。也不知道他是经历了什么,身上的斗笠连带着上衣都不翼而飞,一身蜜色的肌肉就这么暴露在外,流畅线条结实有力,背肌劲瘦光滑,却又一道狰狞的疤痕从腰直贯到颈,连上了下巴上的刀痕。

“南面,有个山洞,里面有很多鱼。”

韦灵菳啧了一声,半真半假地抱怨:“你让我先得瑟一会儿啊,明明是我找到的地方。”

“是在桥头的堤坝那里。应该是涨水从哪里冲过来的吧。我看还有不少锦鲤和草鱼,像这么大的估计没了,倒是半人长的还有三四条。”

这话一出,有些人可坐不住了,连药也顾不上拿,一溜烟跑回家抄渔网去了。

最靠门坐着的一位大娘眯缝起眼,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他半晌:“怪了……这小伙子我怎么看着有点眼熟,是不是哪家的亲戚来着?”

“哪家亲戚?都住这儿了,不是琴姨家的亲戚难道还是你家的?”一旁调侃道,“你也不摸摸你那老倭瓜脸,能养出那么水灵的吗!”

一种人哈哈大笑,那大娘自己也忍不住笑,可笑完又摇了摇头:“还是不对。我是老了,可还没糊涂。是有这么两个人,一个高点儿一个壮点儿,也是说从外头城里来探亲。对了,那年村口的大池塘子还没修好,老三家的你侄女去挖莲蓬差点掉进沟里淹死,还是他俩给捞上来的!”

“哎哟,我也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那俩人来的时候是不是还骑了马?我记得那是刚过重阳,天还下着毛毛雨,这俩人一前一后的走过去,身上竟然连一点儿水珠儿都不沾,可新奇了——哎对了,琴姨,我记得那俩好像也是来看你的,是不是有这么回事儿?”

阿琴没做声,只是低头在桌角磕了磕烟袋,眼角闪过一丝笑意。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来着?

三十年?四十年?

有时候她午夜梦回,还能清楚记起当时的场景——两个男人,一个高一个壮,一个白一个黑,同样的裹着斗蓬,同样的满身煞气。压抑,阴沉,恐怖。只是看了一眼,就觉得心脏像是被用力攥住了似的,呼吸急促,后背发麻,眼眶酸得发疼。

然后是第二眼。

那是两匹多好的马呀。

白烁烁,金闪闪,鬃毛比缎子还要水灵,更别提那么大,那么圆的两双眼,还有那么粗,那么长的四条腿儿……

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鼻涕邋遢地匍匐在地,拽住眼前的一片衣角,声嘶力竭地吼着。

“好汉!好汉饶命……我一穷二白,我皮糙肉厚,我,我……这,这马多少钱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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