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琴的病反反复复,每次眼看着快要好全了,转眼又添上一样新的病症。
老村长提着一筐鸡蛋来探望,在屋里坐了半天后又一声不发地出了门,叼着烟坐在河边,啪嗒啪嗒地抽了许久。
张道德踮着脚在诊室外贴上了“休业”的标签,又赶忙顶着箩筐大步往回跑。小二毛坐在门槛上看着院子里的鸭儿悠哉悠哉地啄着羽毛,两只黄狗俯下身子,两眼紧盯着跃跃欲试。
已经是三月末,阳光渐渐镀上了一层暖意,马上腊梅就到了要落花的时候了。
阿琴整个人都拢在被子里,低头缝着一只布口袋。一只黑底白花的小野猪静静依偎在她脚边,暖呼呼的肚皮一吸一鼓,睡得酣甜。
满屋里到处都挂满了布口袋。花的,红的,绿的,蓝的……长短不一的悬晾在房梁上,风一吹宛如王国旗一样轻轻摇晃。
张道德摸了一把头发,甩干了箩筐上的水滴竖在门外,又哒哒地小步跑过去,凑在阿琴的眼前打量着她。
她看上去好像和往常没有多少区别,只是脸瘦了一些,上了年纪的脸颊挂不住肉,耷拉下一层薄薄褶皱,瞬间显得苍老了不少。可除此之外,她的眼睛依旧是笑眯眯的,声音也依旧响亮,叉着腰指使昆祢他们干活的时候,那副资本家嘴脸也是一如既往的恶劣。
“看什么呢?字都贴好了?”她用手上的顶针点了点张道德额头,略带嫌弃地推开他,“去去去,锅里头还有甜炒面,自己吃着玩儿去吧。”
张道德躲了一下,嘴里嘟囔了句什么,随即又凑了上来:“我刚喝了油茶,饱着呢,才不吃。你干嘛又做这个?有什么用?”
阿琴哼哼两声,不答。
张道德想了想,又问:“那我帮你穿针?有什么要我做的没有?”
她揶揄一笑,正要张口,却突然顿了一下,沉吟道:“也行……那你来帮我试试这个吧。”
张道德赶忙脱下水湿的外套,蠕动着钻了进去。
海军蓝的帆布料子结实又密闭,不知道是不是不透光的缘故,他只觉得这个口袋比以往的那些都要长大得多,简直快有一个大人那么长了。他扭动着翻个身露出头来,又伸伸手脚。
“好长啊,像上吊似的,都摸不到底。”
“嗯……是大了点。你别动,我再缝上几针。”
张道德听话地挺着起脖子,耳边传来呲啦呲啦的轻响,麻酥酥的,甚至有点痒。
“这样好了没?”
他又左右晃动了一下:“没呢。还能再装下一个人。”
缝衣针又往里走了两圈,张道德刺挠地抖了一下,赶忙用说话转移注意力:“琴姨,你还没告诉我呢。你做这么些口袋是要装什么?”
身后的人没回答,穿针的声音沙沙,沙沙地不断响起,指长的钢针缓缓来到了他的脖子旁,突然停了下来。
随后是一阵抽丝的声响。
“有点紧。”张道德忍不住动了一下,说道。
“紧了。”
“碰到我脖子了。”
“琴姨?”
布边一点点锁口绞紧,嵌贴在脖子上,黄褐色的麻线绷在他的耳边,还在轻轻弹动,而雪刺白的针尖却是直对着他的耳垂,不急不慢的,一点点靠近了。
阿琴悠哉地哼起一支小调儿:
一百二片青枫叶,一百二枫香树一枝丫,
寨子百四五人家,为何见妹最牵挂?
窗外日光灼灼,小二毛屁股朝天地睡着了。门内,张道德的手脚被紧紧包裹在布袋里,只有脖颈还露在外面,直直地扬起。而就在阿琴的针将要刺下来的瞬间,脚边的小花猪突然翻了个身,打了个响鼻。
歌声突然停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耳边传来一声剪刀的声响。
张道德手忙脚乱地窜了出来,他摸着脖子,眼神里有一丝惊魂未定,却依旧没有跑开,而是蹲在床头小心翼翼地看向阿琴。
“琴姨……”
他像是想说些什么,却在这时突然有人喊了一声:“道德。”
昆祢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站在门边看着他们。
“出来吧。”
张道德看了眼他的表情,犹豫了一下,翻身爬了下去。
他快步走到门边,一手抱起还在熟睡的小二毛,直到他温暖的鼻息喷在自己脖子上时,才惊觉自己竟然出了一头冷汗。可他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快到台阶时,还是忍不悄悄向后瞄了一眼。
海军蓝的布口袋折叠好了,静静地放在一旁,阿琴又重新挑拣出一块大红带花的料子对着自己来回比划着。枕头边,她那台二手转三手的瘸腿收音机正在磕磕绊绊地播报。阿琴不耐烦地拍了拍它,又在察觉到视线后,抬头一脸促狭地笑了一下。
“怎么?反悔了想吃拉不下面子,是吧?我还不知道你这馋鬼儿,真是留不下一口隔夜食。去吧,井里头我还湃着一盆枇杷,拿着跟二毛你俩一起玩去吧。”
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觉。然而……张道德向耳后一摸,低头看着指缝间半干的血渍。
昆祢从袖中掏出一块手帕,蹲身轻轻擦了擦他的手。张道德看着他半低下的头,犹豫着问:“小祢哥。”
“怎么了?”
“你说琴姨她是不是……是不是不太喜欢我啊?”
“如果她真的不喜欢你,”昆祢慢悠悠地道,“那你就该和今早厨房的那只老鼠一样,被远远地抛在外头,而不是穿着她做的背心裤衩,在这里问这个问题了。”
张道德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歪歪斜斜,针脚明显很劣质的衣服,本只是“有点”的眼神突然变得“相当”怀疑。
昆祢顿了一下,眼神复杂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大人是很忙的。真的不喜欢的东西,只会连时间都懒得费,所以她不是不喜欢你。
“她只是,已经不是原来的自己了,而已。”
……
张道德和小二毛又从西间被挪到了中间。
昆祢把诊室的长桌拆了堆在床的前后,自己和韦灵菳则是一左一右牢牢把两个孩子夹在中间。
他就像是一块又臭又硬的定山石,一声不响,却又不容置疑地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完全了。可奇怪的是阿琴对他这种显而易见的拆家行为,却难得的没有任何意见。
谁也没有再提那天的事。
张道德虽然依旧没能完全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在内心深处,却隐约知道自己是逃过一劫的——只是从“什么”手里逃脱,他不敢去细想。
他背着竹篓吭哧吭哧爬上山,打(偷)来了一小筐枇杷,恭恭敬敬地上供到已经安居在后院的小花猪面前。可惜对方只是居高临下地扫了他一眼,就不屑地扭过头去,引得他大受打击。
韦灵菳听闻这段插曲后,“唔”了一声,那是打量什么稀罕物件一样,上下打量了他许久。他抬头沉思了片刻,而后一抹嘴,干脆地走出门,直到临近天黑才回来,还带来了两只拇指大小的,像是犬牙一样的东西。
“这里真不能呆了。整座山上的人都记仇得要死,见了我就像乌眼鸡一样……喂,你们俩,现在都给我过来,”他敲了敲前面的桌子,“听好了,我只说一遍。”
“这个东西,有用。我不管你是要塞在□□里还是放进袜子里,总之一刻也不许离身,懂不懂?还有从今天起,晚上不许有人再起夜,也不许去里屋,如果有谁遇到你琴姨突然做些奇怪的事或是问些奇怪的话,就什么也不要说,把这个扔给她。以上,还有什么问题?”
张道德举起手。
“好嘞,散会!”
昆祢从梁上挑了两个最小的布袋把那东西装进去,一人一个塞在他们手里,轻声道:“拿着吧。等过两天药做好,我们就离开,只是以防万一而已。”
张道德看着那布袋,犹豫了半晌,还是点了点头。
然后,就到了堤坝完工的那天。
三月十六,福神正西,宜祭祀,祈福,嫁娶。满村里锣鼓喧天,红旗招展,一伙人“喔喔喔”地鼓掌叫好,庆贺堤坝正式完工,转头当即“喔喔喔!!!”地叫着,争先恐后地奔赴村头李大娘家的流水席。
这是多好的一年啊。
不风不旱,虽然泛了点小小的水灾,可非但没有耽搁庄稼,甚至山上带下来的肥土反倒让地里长势更好了。连时间也是恰到好处——战争的阴霾已经悄然离开了八年,足够生活渐渐平复,而久经磨练的精神还未完全褪去,于是所有人身上都满溢着一股新生一般的,满怀希望的冲劲。
孙家的小媳妇和大姑嫂穿着浆洗干净的衣服,一左一右门神似的分立两旁,满脸是红彤彤的笑意,两眼更是探照灯一样来回扫描,但凡是胆敢从她们面前经过的,不论男女老少,通通都要被塞进一个热腾腾的红鸡蛋去。
张道德和小二毛一个顶着一个眉心红印,也跟着乐呵呵地穿梭在人堆里。大红的鞭炮挑在门外的老树下,随着一阵起哄声爆发出震天乱响,白雾缭绕中依旧能清楚地炸开的红纸到处飞舞,顺着风摇摇晃晃地粘在人头顶下,洒下一片同乐的喜气。老寿星端坐在正屋中央,大红的炮纸撒满了一身,和着大红的新衣还有笑得通红的脸,也算是相得益彰。
张道德盯着她看了片刻,终于惊讶地发现:这不就是常来打毛线八卦的那位大娘吗?!
摘掉了那条黑抹布似的围裙还有嘴角固定搭配的瓜子皮,孙大娘“正经”到甚至让人觉得慈祥。俗语说五十知天命,她俨然已经到了连天命该知天命的年纪。回首一生,风雪遍布来时路,往前却是一片坦途,确实是应该好好大摆两席。
而在主席正中,除了孙大娘外,在她左手边的“上座”上还坐着一个更加眼熟的角色。一身蓝布大褂,两眼笑得眯缝着——可不就是阿琴!
小媳妇抱着孙女过来给奶奶磕头,在一群人善意的哄笑声里接过红鸡蛋,而后又对阿琴笑道:“还有干姥姥呢!上回过年怕伤风就没敢让孩子出来,正好今儿沾沾奶奶的喜气。来,囡囡,给干姥姥也拜拜——拜拜,怎么拜来着知不知道?——这孩子身体不好,全赖我怀她的时候就没当心,后来又难产,幸亏有琴姨,否则就没囡囡这命了。”
大姑嫂一听赶忙叫嚷道:“哎呦!又瞎说又瞎说!大喜日子还不快呸呸!要说难产,胎位这事儿谁能说得准去,保不齐你睡一觉肚子里头都翻个个儿了,别说囡囡,就连我当时也是差点横着,也不还是让琴姨给接出来了?你要这么说,那连我也得跪下磕一个了!”
一群人哈哈大笑。
一直闹到天近傍晚,几个人才撑肠拄肚地晃悠回来。
其实真论起来,席面上也没多少东西好吃,不过一碗素面,几个青瓜小菜而已。可在那种气氛下,人人都那么高兴,好像就连喝水都带着甜意似的。阿琴难得的喝了两杯黄酒,本就擦得猴屁股似的脸这下更是烧得灼亮,宛如两个离家出走的红灯笼。
张道德也一样红着脸——趁着大人一错眼的功夫,他偷摸爬上桌,也舔了一筷子。他迷迷瞪瞪仿佛听到韦灵菳嫌弃的声音,有感到有人在拿热毛巾擦他的脸,却只是嘟囔了两句,就又睡死了过去。直到又过了许久,他喉咙冒烟地醒来,摇摇晃晃地踩着韦灵菳的小腿下了床,摸到厨房就着瓢灌了一口凉水,才突然清醒过来。
他转头望去,门外夜风凄凄,天上只一轮圆月照得一地明亮的白。院内竹墙青瓦,连水泥地上的污渍都仿佛清晰可见,绿得发黑的槐树叶在风里发出沙沙的碎响,而在树下,有一个身影正缓缓移动着。
它佝偻着腰,一手扶着槐树墙根慢慢绕圈,嘴里发出一声又一声呻吟,同时又张口,呕出一口水来。
精亮的月光照在它的背上,块块椎骨凸起崎岖着,它的肚子青蛙似的鼓起,又随着每一次张口更加胀大,等到它缓缓地走到厨房门前时,已经像是抱了个大瓮一样。
“道德,道德。”它喊着,透过棱子,能看见瘦下来后满是皱纹的脸微微颤抖着。
“甜炒面好不好吃啊?”
张道德轰的一声,整个人僵住了。
脖子上的布包突然爆发出一阵灼热的温度,烫得他不由一颤,张道德当即回过神,哆嗦着把手伸进裤兜里,掉了好几下才将那东西掏了出来,一把扔了过去!
清亮鼓胀的肚皮慢慢顶开房门上的布帘,而在锋利的犬牙碰到时,发出“咚”的一声,像是鼓面一样的轻响。
张道德咬紧了牙,冷汗浸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可他不敢移开视线,在看着它停下的下一秒,整个人当即矮下腰,从它腿边的缝隙猛地钻了出去!
别过来,千万别跟过来。
他不敢快跑,像是生怕惊动了什么。也不敢回头,只是两眼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的房门,在心里祈祷着。
不要动,不要看我。
他开始后悔出门,他应该听老韦的,不出来,不去里屋,是他想错了,那就是个怪物,根本不可能是人,更不可能是……
“道德啊。”
月光下,阿琴的身影半遮半掩在槐树的影子里,凉风吹起门上的竹帘打在她脸上,只有一双亮晶晶的眼依旧那么耀眼,渐渐恢复清明。
她看着那个僵住的人影,突然叹了口气,有一丝歉意在她眼中一闪而过。
“去吧。”她说,“把小祢哥和老韦他们叫起来,咱们该上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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