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要背负一时的欠债,亦或者是被押解坐牢?但凡是有一点脑子的都知道要选择哪一个。
阿琴四十度五角仰着头,一脸期盼地盯着对面,她手掌向前伸平,右脚向后撤退,俨然一副已经准备好了要恬不知耻单膝下跪的模样。然,她千算万算,却没想到要问上一句——
韦灵菳有钱吗?
答案是否定的。
街角的巡捕终于锁定了目标,盯着这两个可疑分子,一手缓缓按上警棍。就在阿琴终于忍不住即将跳起来潜逃的前一秒,一个漆黑的人影从巷子里走了出来。
阿琴只觉呼的一声,心里像是有一块大石头突然落了地。她甚至都不明白为什么,就已经探身赶忙捡起自己的包袱,又推着韦灵菳一溜烟儿地跟了上去。
昆祢不知什么时候将他的黑斗篷脱了下来,随意地搭在手臂上,他穿着一身黑西装,袖口微微挽起,露出线条坚实的小臂,本就严肃的脸眉头不耐烦地蹙起,更显一丝煞气。
阿琴忐忑地跟在后面,看着他头也不回大步向前,直到转过巷口,越往前人烟越是稀疏,两旁的西式楼房也逐渐变得破旧,最终被一片黑灰的土楼马头墙取代。
这里的屋群远不如主街那么规整气派,一条条小巷蜿蜒盘绕首尾相接,曲径通幽,更通幽处。抬头一看,顶上一排排是搭积木一样错综复杂的晾衣杆,万国图似的的尿布在上面迎风飘展。再一低头,黑褐色的煤灰洋洋洒洒,宛如草灰蛇线,最终引领人找到了失落的煤球堆和两只破木桶。
这里是城门口的菜市街。离民生很近,离繁华很远。
昆祢的脸色猛然一变。他的嘴角轻轻上扬,眉头也随之舒展,一张原本凶神恶煞的脸霎时间变得亲切起来,带上了几分笑里藏刀的姿态。
阿琴汗毛骤然一竖。然而不远处那个倚门眺望的人却是在看到他的瞬间就眼前一亮,提着钥匙三步并两步地迎了上来,一张满是褶子的脸上写满了对金钱渴望的光辉。
正所谓: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终须有日龙穿凤,唔信一世裤穿窿。人们总是喜欢把失败的原因归咎于自己没有钱,梦想着有朝一日突然暴富,而后打脸全场万事大吉,却忘了很多时候他们缺少的不仅仅是金钱。
就比如阿琴,她不光是没有钱,还没有权。
当然,如果真要细分深究的话,她或许还没有常识。因为只要是正常人都应该知道,这世上再没有比有钱人更无聊,更喜欢凑热闹的生物。
如此盛大的一场集会,万人齐聚,锣鼓喧天,谁会那么卖力只是为了这些穷“学生”的那仨瓜俩枣?
最好的茶水,最好的吃食,还有那令她一听就倒吸一口凉气的房价本身就不是为他们准备的东西。它早就已经待价而沽,只等着那些衣冠楚楚声名显赫,喜欢开聚会,点西餐,最好随手给点小费就是五六块的大人物们。
不过幸好,此时的阿琴还顾不上去这些。她正一脸兴奋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丈量,而再过一会儿她就将直面房子的租赁仪式,并在老大爷嘴里吐出的数额里眼前一黑,体会到眼一闭一睁就负债累累的茫然。
她的肉疼足足持续了两天,直到第三天时却是悄然一变,转为了一股浓浓的庆幸。
大股大股的人流还在洪水一样奔涌进来,把城外的马棚从大通铺先是挤成肉罐头,最后又成了上下铺。阿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1846号从吊车尾一路爬到中间,百感交集还未平复,韦灵菳又从带来了新的消息。
“齐崇敏就快要死了。”他端着饭碗,只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阿琴当时正满头大汗地忙着摊膏药,闻言慢了半拍才“啊”了一声。她揩着手,语气很是疑惑:“可我听人说的是他现在已经好多了,已经能走路能吃饭的,没准再过几天都不需要招徒了。”
韦灵菳“嗯”了一声,道:“骗的就是你这样的。”
“姓齐的今年是六十不是十六,病成那样子就是吃仙药也好不了那么快。这些天仁寿堂看着风平浪静,背地里却派了无数人出去四处采买,而且专门搜罗些附子山参之类回阳救逆的猛药,更不用说就在昨晚,齐家的大小姐突然从娘家回来,乔装悄悄去了一趟城南,而后有人一打听才知道,棺材店那副贵得要命的镇店之宝,‘刚刚’被人定了出去。”
他敲着扶手,讥诮一笑,“巧合到这种程度,就是瞎子也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笑的是,这件事在昨天还是满城风雨人人皆知,可等一夜过后却突然都没了声响,反而是说齐大夫如何如何健康的话开始甚嚣尘上。到如今,这场流言已经完全成了击鼓传花的闹剧——人人都知道,人人都不说,人人都心照不宣,就等着他死。”
昆祢眼底闪过一丝厌烦,垂眸道:“财帛动人心,何况这种马上开盅的大奖,耍心思也是正常。”
“有心思是正常,可能许那么多有心思的人聚在一起,就是个蠢出升天的主意了。”韦灵菳摸着下巴道,“所谓营啸都是从一人起而迅速波动全军,喜怒哀乐都是人之常情,可同一种情感聚集太多,就如同翻江潮水,制止不住,杀之不绝,还不如从一开始不要给它成型机会。
“你只看我们刚才回来这一路,有多少人衣衫褴褛却出手肆意挥霍,就知道一个个肯定是日思夜想着要怎么花这笔横财,以至于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有还是没有了。这种人和烟鬼赌徒无异,为达目的是真的会不惜一切手段的。”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乌鸦嘴显灵,就在几天后马棚里竟然当真出现了一起暴力事件——虽然只是喝醉后斗殴,可仍有一些明眼人从这种嗅到了一丝异样,果然那时候没过多久城里就加强了宵禁,连饭馆里都有持着警棍的巡捕到处审查。
“倒是还不算太蠢。”韦灵菳听完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很快将这个小插曲抛在了脑后,转而全神贯注于另一件事——在不砍掉人手手脚脚的前提下,如何合理,有效地防止他人靠近自己周围一米以内的空气。
……像是熬药熬到日渐疯魔,满手鸡屎的阿琴。
许是被昆祢的一手“解决住房”俘获了芳心,又可能是处于一种低等动物式的直觉,对于这两个身份不明,浑身煞气的同行者,阿琴的态度已是肉眼可见的亲近了不少。只可惜这种亲近对那二人来说却是全无好处——原本近乎谄媚的安静听话没有了,取而代之的全是蠢蠢欲动的得寸进尺。
本就不大的小院此时晾满了药材,虫干,碎土块,墙角的瓮缸里密封着晒干的人中黄,更有数不清的黑丸子黄丸子倒在满地的黄纸上,风一吹就滴溜溜地乱滚。
阿琴小心翼翼地把药丸分装进瓷瓶里,用裁剪好的红绸子封好了口,左右转着仔细打量了一圈,确定连瓶身外表也毫无纰漏了,这才反手向后一递。
昆祢和她对视了一眼,冰冷的脸色射出一阵冰冷的目光,而后冰冷地接过来,低头在红纸笺上写下铁画银钩的“地黄丸”三个大字。
阿琴瞥了一眼,善意地提醒:“写得小一点啦,要那种细细的,药柜子上那种板板正正的字,你这大字配上小瓶子太难看了!”
昆祢默不作声,又重新掀开了一张。
而在他们说话间,一旁锅里的浓浆又冒了几个大泡。阿琴赶紧从旁边扯过来一只破碗,小心翼翼地将顶上的一层浮沫舀了出去。滚烫的液体碰到冰凉的粗瓷后迅速冷却下来,顺着碗壁缓缓流了下来,最终在碗底凝成了个黄豆大小的膏药。
她对着光上下打量了一会儿,语气有些焦躁:“听说大后天的考试齐大夫和齐小姐都要来,到时间不光要考笔试文化,还可能会抽查考校做药的功底,本来我是想做点补药什么的比较好,结果去药铺一看,大家好像都是一样的想法。
“那么一丁点人参就要这个数,鬼才能买得起!不过说真的,他们这儿的药材可比我们山上的泡须要好得多,你看这个,熬出来果然连一点儿渣子都没有,颜色真漂亮!”
她的语气里带着点梦幻的迷离,倒是有几分“医痴”的意味了。
韦灵菳闻言移开盖着脸的书卷,探头看了她一眼:“你今天出门时候是不是遇到什么人搭话了?”
阿琴大惊:“你怎么知道?干不成你还真去跟踪我了?怪事!”
韦灵菳凉凉道:“劳烦尊驾自己动耳听听,‘考校’,‘泡须’,哪一个是你平时的方言口癖?除非早起出门听到了什么回来鹦鹉学舌,我想不到你还有什么别的行动轨迹。而且依照你的记性和顽固程度,大概也只有人在极近距离一对一对着你说话,才有可能连方言就记得这么清楚。
“放心,我对你的行踪不感兴趣,只是想知道你在外面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免得……”
咚咚咚。
韦灵菳顿了一下,继续道:“……免得发生现在这种情景——行了,现在请您自己快去开门吧。”
他摆着一张不耐烦的臭脸,一挥手,阿琴自知理亏,赶忙赔着笑一路小跑了过去。
而就在她从屋边到院门的这么一小会儿功夫,门外的人又连着敲了七八声,动静都不大,却是连绵不绝地令人头痛。
阿琴虽不怎么怕昆祢,可对着韦灵菳却不敢放肆,生怕他真的动怒,也顾不上问是谁,一把拉开了门。却没想到对面的人比她还要着急,眼看着房门刚拉开一点小缝,竟然直接一矮身硬挤了进来。
那人前脚才刚踏进台阶,一双尖细的桃花眼就已经滴溜打转着将院内的一切扫了个遍,待看到昆祢时更是眼前骤然一亮。
“想必这位就是老伯说的昆兄吧?久仰久仰。早听说这边胡同搬过来个同修,不光一表人才而且出手更是豪阔,一租就是整间大院儿。愚弟听闻后早就想来拜会,可惜这几日酒馔宴请一直不断……哦,还未介绍,小弟崔仁兴,就住在这墙隔壁高福客栈。”
他说着一腰弯到底,作了个极漂亮揖的同时,正露出手上锃亮的金表。
昆祢看了一眼他贯通古今的打扮,眼神从他锃亮的油头长衫皮鞋上扫过,了然地放下笔:“你误会了。”然而不等他说完,崔仁兴就忙一步抢上前来,嘴里连声喊着“不劳烦不劳烦”,却是径直将手伸了过来。
昆祢诧异地看向他。
那人双眼看着桌上的茶盏,平拖着手举了半晌才意识到不对,神情当即一僵,好在下一秒,昆祢便抬手倒了杯茶,推了上去。
崔仁兴丝毫面色不改,反手接过茶的同时顺势往桌边一坐,若无其事地继续笑道:“昆兄太客气了,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你我既为同修,就是一前一后的住着,可不是比近邻还要再近些!实不相瞒,昨日我同茂山兄——就是徐州王家的次子,祖上出过两位太医的──一起吃咖啡的时候还说起过昆兄,连他也是心向往之,每日总想递上拜帖却苦寻不到门路。好在愚弟长了个心眼,眼看着下人进去了,就赶忙来敲门,可巧不仅兄今日在!还喊着让人快开门,可不是缘分了吗?”
昆祢悠悠转过头,和阿琴一起齐刷刷望向摇椅上的人。
韦灵菳啧了一声,重新把书卷盖了回去。
崔仁兴全未察觉几个人的小动作,只是满脸堆笑,一会儿问“看昆兄的样貌仿佛不像是本地人,不知祖籍何处,现在哪里高就?”一会儿又自答“愚弟惭愧的很,只在天津开了间小馆,虽不是在租界,可离得也不远。”
他的嘴上不停,眼睛更是来回乱飘,在满地的药膏和桌上的瓷瓶上狠狠钉了几下。
“昆兄这里地势好啊,坐北朝南,阳气充足,怕是一天得个两三块钱吧?这地方也敞亮,看这一地的,这味道闻着像川芎?这做的莫不是红花通络膏?”
阿琴忙道:“是通络膏。用了川芎,当归,丁香,干姜。红花倒是没有,太贵了,要一块多钱呢!”
崔仁兴哈哈大笑:“昆兄真会开玩笑,只看兄这气势也知道不是一般人,这点子小钱算是什么。刚才是我闻错了,确实没有红花,用的是肉桂,对不对?妙极!有泻有补,改得相得益彰。选用伤药而不是补药,避开药铺漫天要价,又不落俗套,再看这颜色也是鲜亮干净,定然是行家才有的手法啊!”
阿琴脸红得像是干枣,整个人飘飘欲仙。
昆祢低头抿了口茶。
崔仁兴两眼紧盯着他的动作,语气突然变得有些异样:“弟原以为自己虽算不上聪慧,可到底也不是个俗物庸人,如今一看昆兄才知道什么叫坐井观天。不谈如此天资家世,单说外头这些天的动荡,兄却能红袖添香巍然不动,真让人钦佩。
“说句不怕招笑的话,如今这世道不是打仗就是闹灾,钱越来越难挣,花得倒是一天比一天快。咱们这行听着是个手艺,可人后却是又要卖学问,又要卖力气,要不是为了养家糊口,谁来干这个!”
阿琴傻乎乎地问:“可我看外头人家不都是说什么,‘医者仁心’的吗?”
崔仁兴意味深长地一笑:“有了钱,自然就有心了。”
韦灵菳听着他一句一句,挤牙膏似的故弄玄虚,耐心终于彻底告破。
他哼了一声,书册下的眼睛猛然抬起,崔仁兴下意识回头,正对上他那双透着不悦的眼,吓得当即一个磕巴。
“这,这位是……”
昆祢微带警告地扫了韦灵菳一眼,道:“这是我的一位……嗯,他得了种罕见的怪病,容貌尽毁,我们这次来就是专程给他求医。”
崔仁兴一听大惊,脱口而出:“怎么?昆兄不是来拜师?”
“崔先生多虑了,我只是个陪从,构不成威胁。”他慢吞吞地说着,突然出手拍了一把阿琴的后背,“你的对手,在这里。”
阿琴踉跄了一下,急忙挺起腰。
崔仁兴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极为复杂,像是有些犹疑,又像是恍然大悟,而最终却化成了一片掩饰不住的狂喜。
当晚,忙碌着睡了一天的韦灵菳神清气爽地掏出压箱底的志怪小说,他捻开灯,悠哉悠哉地翻开一页,而后倒了杯茶刚举到嘴边,却在这时桌子猛地一跳,伴随着一声暴怒的“他娘的”,阿琴狠狠踹了一脚床板。
智慧地余光缓缓地,慢了半拍地照耀在她的头顶,于是阿琴后知后觉,终于意识到自己完全被人看扁了。
第二天一早,伴随着第一声鸡鸣,收恭桶的梆子声吆喝着在巷口响起。阿琴铁青着脸,“砰”地一声把板凳横在大门口。她打定了主意,不管今天来拜访的又是谁,只要是再敢用那种阴阳怪气的语气说话,她一定要让他知道什么叫沙包大的铁拳!
她从早一直等到晚,可直到他们离开,这扇门都再也没有被敲响过了。
门外依旧纷纷扰扰。有人勾结,有人陷害,一场场阴谋你方唱罢我登场,像是宣告着场大戏正式拉开了帷幕。
可这些都和阿琴没了关系。她的故事好像还没有开始,又好像已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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