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说皇后疯了,日日夜夜不饮不食,又哭又笑,午夜月圆的时候还曾一个人爬上筑城墙的高台上唱歌,唱着唱着就不唱了,流着泪一会儿要风筝,一会儿要月亮。可只有我见过她在我身下哭红了眼睛,颤抖着身体,全身因为情动而微微泛红,像是朵朵桃花层层叠叠悠悠绽放地样子,破碎而放荡的呻吟声在夜色笼罩下空旷无人的宫殿久久回响。
我是大梁最尊贵的平阳昭公主,从出生起就拥有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一切,富丽堂皇的宫殿,缀满珍珠宝石的衣裙,玉盘珍馐,珍奇宝贝,凡是我想要的,应有尽有,我想不到的,父皇也要为我寻来,父皇年少登基,却久久没有孩子,正当朝野动荡,帝位不稳时,东方拂晓第一缕阳光伴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让满朝文武的犹疑释然,也让父皇那颗惴惴不安的心重新落回了肚子里,转而被巨大的喜悦所取代,他看着被宫人抱出来那个小得可怜,全身像猴子一样因难产而浑身皱巴巴的孩子,落下一滴泪,尽管我是个女孩子,可他仍然为此开心不已,父皇说我出生时天边缀满了艳丽的朝霞和五彩斑斓的云朵,身带祥瑞,是大梁之福。他当即给我赐下最显赫的封号——“平阳昭公主”,寓意像不灭的太阳一样永远高悬,照耀在整个帝国上空,大片大片肥沃富饶的领地从此终于迎来了他们出生刚满一刻钟的、今生唯一的女主人,流水一样的珍宝被送进我的宫室,但我随即告别了母亲,那个可怜的女人,仅仅19岁,在给帝国带来一丝新生的希望之后就此撒手人寰,可我并不觉得孤独,因为我的父亲给予了我人世间最珍贵的一切,尽管在我之后又断断续续地有了一些弟弟妹妹,可我知道,在父皇眼中,我是他最珍爱的孩子。
但是他如今却要送我去和亲了,去一个远在天边,荒无人烟,粗野蛮暴的国度,嫁给他们老态龙钟,苍发须白的可汗,我出生时父皇曾说我是整个国家的礼物,如今,我终于回归我的身份,被我的国家当成礼物一样送出去。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圣旨到来的时候,我跪在冰冷的地砖上,那一刻我从没有感到朝阳殿的地砖有那么寒冷过,丝丝凉气顺着地缝潜入我的骨髓,直冻得我牙齿打颤,一个冰冷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儿臣……接旨。”奇怪?那是我的声音吗?这个声音好陌生,陌生到18年我好像从来没有听到过,好似我的唇音有另一个主人,我想,这也许是我的宿命吧,那我接受我的命运就好了,我没有什么母家,只是因为足够好运而有幸成为了父皇第一个孩子,已经得到的足够多了,我还贪求什么呢?
我不甘心的只有心底的那个影子,也许我应该叫她母后,可她明明跟我一样年轻,只有19岁,那个我不甘心也放不下的人,她却是整个皇朝最尊贵的女人,大梁的皇后。
做皇后总比做公主要幸运一点的,我想,皇后不用背井离乡,离开这个令人恋恋不舍的国度,可我的皇后却并不快乐,她像一只稀罕名贵的鸟一样整日被锁在这个金碧辉煌的牢笼中,每日被人观赏漂亮珍奇的羽毛,终日强颜欢笑,以毕生的自由和幸福为代价换取高位者的一点点少得可怜的怜悯。我听传话的宫人说她得知我要去和亲的消息以后,想尽各种办法,在正阳殿冰冷的地砖前长跪不起向父皇求情,迎着冬日里诡异的烈日和漫天大雪去雍和宫找皇祖母说理,但是都被拒之门外,人人都言皇后疯了,不饮不食,整日梦魇,间或还有胡言乱语,只有我知道,她只是心碎了。
我遇见皇后是在一个梨花满地的下雨天,那日午间我小憩刚醒,庭院前的梨花初放,满园洁白芬芳。我听见雕花窗前叽叽喳喳地有宫女聚在一起,“听说了吗,礼部侍郎的女儿,申家那位小姐,今日要进宫来了”“拖了两年的婚事,看来要成了,近日尘封已久的泰安殿已经有宫人在打扫擦拭了,想来不久就要有女主人了。”“也不知道这位新皇后长什么样子,只听说诗词歌赋、礼仪规矩都是极好的。”“礼部侍郎申先生的女儿,规矩能不好吗?且不说申家是出了名的江南簪缨世族之家,就是申先生那个古板严肃的样子,想来也教不出肆意任性的女儿。”她们团团围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讨论那位素未谋面的申小姐,我一时间也心痒难耐,父皇不立皇后,满朝文武都数次进谏,但是父皇却坚持己见,父皇一贯是个温和而进退有度的皇帝,小时候他一直把我温柔地抱在他的膝上,给我讲故事,我用御笔沾满了墨汁要把他的脸画成大老虎。他依旧眉眼温和地望着我,笑嘻嘻地唱不知名的江南小调给我听,记忆里的父皇一直温和有礼,尽管他看向我时眼神中不时会流露出一丝丝我看不懂的伤痛,年幼的我敏感地捕捉到了父皇那一瞬间的软弱与迷茫,却始终一知半解。我想,也许父皇是为了吃不到的茯苓糕而伤心吧,皇家规矩森严,即使再喜欢吃的茯苓糕也是不被允许日日出现在眼前的,从小当公主的我知道这个规矩,今天是十五,到了十七就有茯苓糕可以吃了,到时候我把爱吃的茯苓糕全都献给父皇吃,父皇也许就不会皱眉了,那时候的我天真地想为我的父皇揉开紧皱的眉头,却想不到,原来我的存在,却是他一生难以化解的伤痛。父皇少有的逆着群臣的心意坚持不立皇后,连皇祖母的意见也听不进去,我一直觉得以父皇的英明神武,一定是为了平衡朝野,如今他却改了主意,虽然父皇和这位申小姐的婚事朝野已经商议了快两年了,如今终于敲定了吗?我不禁很好奇眼下让父皇改变主意的这位申小姐是个何方人物?于是迈步走出宫门,决定下午不再去明书堂习字,转而要去偷偷看看这位申小姐。
太液池边芙蕖尽放,含苞欲放的娇艳花枝层层叠叠一朵挤着一朵像要向来往的人尽情地展示自己的美丽,那位申小姐静静地坐在旁边的八角亭中,从背影看是为极俏丽的佳人,背脊被她的骨头撑得直挺挺的,活像一把笔直规矩的戒尺,我作为公主,也未必有她这样守规矩,眼尖的我明明看见她脖颈间有只小虫子肆意地爬来爬去,额角上有将要滚落的汗珠,她却一动不动,还是那样端坐着,明明周边只有一位垂首而立,目不斜视的婢女,她也依然那样端方比正,我想起,夫子在学堂上摇头晃脑地讲的古语,“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含章可贞。”倒是一个慎独的高手,我想这位申小姐,不是个板正规矩到死板的人,就是比我还会装,我不信这世界上有这种君子慎独的“真人”,那看来我遇到对手了。
这位申小姐一举一动倒是暗合了她的名字,“可贞,”我为了拆穿她的假面,经常在暗地里盯着她有时候她会微微笑着看向我,把眼神放在我身上,温和地对我说,“公主看什么?”当然是看你什么时候被戳穿,我在这了无生机的皇宫里终日无趣,仅有的几个弟妹都因为畏惧父皇对我的宠爱而不敢靠近我,见了面也只是规规矩矩地行礼,冷漠而疏离地向她们高贵的长姐问好,他们心里都记恨我,记恨我仅仅是一个宫女所生的孩子,却凭着第一个出生的运气得到了这世间最尊贵之人的无上宠爱,衬托得他们仿若路边的草芥,就连如今已经神智不清的皇祖母看见我,也依然只记得我这个唯一的孙女,亲切地喊我的小名,“昭昭”,然后颤颤巍巍地起身,不让任何宫人搀扶她,去后殿碧玉纱橱最上层的珍珠匣子里小心翼翼地捧出她珍藏已久的牛乳糕给我吃。我也同样讨厌他们,这皇宫里的所有孩子都有母亲,只有我一个是没娘的孩子。
父皇忙于朝政,并不总是有时间陪着我,皇祖母已经年迈,有时候神志清醒,悠悠地看着我,却像是在看另一个人,我总是被皇祖母这样冰冷又麻木,还掺杂着一点羞愧和不舍的目光盯得惊心,不想一直去看她,等我下次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又神志不清了,一直拿牛乳糕给我吃,可我是公主呀,怎么能吃成肥猪呢?于是我只能借口要去读书了,逃离皇祖母绵绵不断的好意,皇宫里只有我敢这样张扬放肆,皇祖母年轻时曾经是先帝最受宠的懿和贵妃,皇宫里人人都畏惧她,只有我一点也不怕她。
在琐碎的时光里日渐无聊的我,只能去捉弄那位申小姐,不,如今该唤她申皇后了。她如今已然执掌凤印,成为了整个皇宫,不,应该是整个大梁皇朝最尊贵的女人了。从前人人见我都俯身跪拜,目不直视,高呼“平阳昭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我是整个皇朝最尊贵的公主,如今我的光芒却要被一个年仅19岁的女孩所取代,就因为她是更耀眼夺目的皇后,我不甘心,决心亲手撕下这位被满朝所赞“温柔贤淑、良善恭谨”的皇后的真面目,我要看看,她是不是也和我这个没有母亲教养的公主一样肆意顽劣,听说,她从小也失去了母亲。
这位申皇后比我想得更难对付,我不相信这天底下还有如此会装样子的人,好像是把一张良善与可亲的面皮焊死在了脸上,我平日里最大的爱好就是戳破别人的假面,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有秘密,尤其是宫里的人都戴着面具讨生活,高大威严如父皇,年幼的我也曾见到他在深夜寂静无人,只闻钟漏的宫殿里对着摇曳的烛光小声啜泣,温和慈善的皇祖母,早年间也有传言她作懿和贵妃时候手上沾染了鲜血,她和康佳贵妃的夺嫡之争依然是宫中血雨腥风的秘闻,我曾经对此很好奇,偌大的深宫实在太无聊了,但听说知晓旧事的宫人已经全被秘密处死了,这桩往事早已无迹可寻,又失了兴致。就连在这宫里公认的胆子最小的三妹妹,听密报的宫人讲,她也曾偷偷在雨夜的荷花池里溺死一只三个月大的小奶猫,想到这里,我更轻蔑地笑了,这位申皇后背后的面皮,又是什么呢?
三月翩然而至,百花齐放,万物争春。一年一度的琼花宴到了,今年照例要同往常一样敬奉花神,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但不再是由我来主持了,因为大梁有了真正的女主人——皇后。我看着这位申皇后高扬着脖颈,目不斜视,庄重典雅地率领众妃一步步踏上琼花台敬奉众神,有了一个坏主意,我悄悄走上前去,不紧不慢地更在皇后后面,也许没人注意到长公主和皇后的距离似乎变得太近了些,我想,等下悄悄踩住她缀满了大片大片怒放着火红牡丹花的凤凰裙摆,让她在这九层高雕满了腾龙的玉阶上摔个狗啃屎,在百官和众臣面前出尽洋相,看她再装什么清高出尘的皇后样子,等下说不定她要去父皇面前,哭天喊地地擦鼻子,也让父皇看看她的这位小皇后也不过如此。想到这一幕我就开心地笑了,第一次觉得这偌大的皇宫,有了这样一位皇后也挺好的,毕竟我总是觉得太孤独,太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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