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可贞比我想的要难对付很多,全然不像一个“愣木头”,她好似背后长了眼睛,当我的计划刚刚在心里酝酿完毕,准备付诸行动的时候,她突然转过身来,眼睛像钉子一样直勾勾地盯着我,好像要把我心里那些害她的想法给勾出来,我被她看得毛毛的,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一声,就听见她悠悠开口“皇上,昭公主身带福瑞,就让公主和臣妾一起完成最后的祭祀礼吧。”申可贞转头看向父皇,嘴角扬起的弧度都恰到好处,十分符合一个皇后的标准,我想,皇后微笑的弧度,就应该是那样子的吧。父皇当然不会拒绝她,于是我看见申可贞还挂着那样一个标准的假笑,慢慢地走到我身边来,她的手小心翼翼地牵起我的手,也许是我第一次跟别人牵手,感到轻微战栗和不自在,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那是一双柔软带有余温的手,她一步步牵着我走下台阶,然后敬香,祷告,完成最后的仪式,整个流程异常顺利,因为她始终带着我这个绊脚石,我和她一起出现在众臣面前,她从始至终都没有出什么差错,皇后的面具依然完美无缺地戴在她的脸上。
明媚的烈日高悬在天空中,无私地普渡皇宫里的众生,天气静谧地连一丝微风也没有,石子路旁的千年松庄严地守卫在两旁,火红的宫墙与申可贞艳丽的凤凰裙摆逐渐融合为一个颜色,坐在轿辇上被小太监抬得晃晃悠悠的我一直沦陷在回忆中,我望着自己指节分明的手,手上好似还带着温热的触感,那是另一个人的温度,申可贞牵着我的手一步步走下九层玉阶时的庄重和典雅依然刻在我的脑海里,一举一动都恰到好处,不愧是朝野上下推举出来的出身于百年世家的嫡长女,最符合礼仪规范的皇后人选,连我这个从出生就开始当公主的人都没有她那么有分寸,今天的琼花宴好像她早已经过千百次排练一样,我想,做世家的小姐是不是都很累,因为规矩森严呢?我自认为不是一个很合格的公主,小时候全宫上下都在背后偷偷议论我是个没有娘亲教养的野公主,我的规矩总是做不好,我已经是这个王朝最尊贵的公主了,父皇和皇祖母都那么宠爱我,就算其他人看不惯我,谁又敢在我身前放肆?想到这里我安了下自己的心,但幼年的时候父皇和皇祖母眼里曾经一闪而过的忧伤和憎恨,让年幼的我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也许是我哪里没有守好规矩呢?可他们总归是爱我的,对吧?这个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人存在的,公主也不例外,我总归有一天要撕开申可贞的假面看看,看看那样一张面具下是怎样的一颗美人心。
也许人拥有的越多越害怕失去,特别是当你不知道这一切的拥有到底是幸运还是值得。高高在上的公主也不例外,总在繁华万千的俗世中祈祷被爱。
我再一次想到法子捉弄申可贞的时候,她已经戴上了厚厚的面纱,不,应该是皇宫里的所有人都戴上了厚厚的面纱,那是元和四十三年的酷夏,炎热而漫长的夏天像老天爷降下人世间的酷吏,江南连绵的干旱把所有本就皲裂贫瘠的土地烤得崩溃,开裂的黄土像再也缝补不好的碎布散落在大地上,让人难熬的干旱刚刚过去,又传来了最糟糕的消息,南方的蝗虫乌泱泱黑乎乎成群结队地过境带走了本就所剩无几的米粒,却留下了让人无从招架的时疫。起先只是在江南各个省份间穿梭的疫病终于有一天将魔鬼的恶爪悄然伸进了皇宫。整座宫殿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我想,年仅19岁的申皇后,应该没有见过这种大场面吧?那我可要看笑话了,让他们看看江南世族推选出来的皇后是个空有花架子的草包,如果只知道为了世家兼并土地的私利坐视民间疾苦于不顾,那父皇大可废了她,何必看朝臣脸色?我倒要看看所谓德心昭著的皇后如何应对这一场天灾。
申可贞比我想象中要坚强很多,尽管她也只是一个19岁的瘦弱的姑娘,她终日戴着面纱,来来往往穿梭于太医院和人人避之不及的疫病所,申可贞自请搬离泰安殿,我朝从来没有见过主动搬离皇后居所的皇后,申可贞胆子挺大的,也不害怕自己就此再也搬不回来了,毕竟父皇对她这位出身背景良好的皇后也颇为忌惮,卧侧之塌,岂容他人酣睡?皇家和世家的争斗千百年来总是无休无止的。
那年夏天,那位瘦小的皇后终于摘下了她的皇后面具,她终日翻阅的尽是些繁难偏涩的古籍医书,不想申可贞竟自幼习医,在朝野中早有申可贞是江南第一才女的雅称,没想到申家养女儿真是教养得好齐全,不仅习得礼、乐、射、御、书、数等君子六艺,竟然连医术也精通,申可贞还亲自尝药试毒,她可是独一无二的皇后,宫人汇报给我的时候我也愣住了,申可贞倒是挺能放得下架子的,听说她亲自探视那些患了疫病的太监宫女,并下旨意不允许太医院随意放弃沾染了时疫的宫人,轻症一律收治于疫病所,她每日间隙细细查问各宫各院宫人的疫病情况,掌事太监事无巨细地向她回禀,宫里人人都以为她年纪小、软弱可欺,这个时候她显露出皇后的威势来,亲自下旨杖杀草菅人命、含糊渎职的太监,以雷霆手腕快速平息了宫里的疫病。
我总认为申可贞事事亲力亲为的传言一定是她为了传播自己的皇后美名而特地放出来的,听说远在江南的申家也广开十里药房,号召各大世族捐钱捐物救治得了疫病的百姓,世家大族惯用这一套收买人心,我从小跟在父皇身边见的是帝王权术,知道大灾之年其实是豪强借机兼并土地的好时机,但是申可贞却联合江南几大世家上表愿献江南千亩良田于朝,攻克大旱与疫病时艰,我想,是这位申皇后为民而主动做的退步还是世家与皇权间做的又一次交易呢?第一次见到有背叛自己家族的皇后,但是我却来不及想清楚这个问题了,因为我大概是这世上最倒霉的公主了,在时疫将要结束的时候我却不幸感染了时疫,而申可贞在漫长的疫病期终日操劳却始终没有被传染,更糟糕的是,她要搬入朝阳殿亲自照顾我。
父皇得知我被传染了疫病很难过,但是他作为皇帝却不能亲自来探视我,他身上肩负着天下万民的安危。皇祖母得知申可贞主动请缨要来照顾我之后也松了一口气,我自幼体弱多病,申可贞却精通药学医理。父皇和皇祖母虽然对江南世家颇有忌惮,但却对这位出身于世家的申皇后颇为放心,许是申可贞一贯会收买人心,自她进宫的这些日子,阖宫上下,上到高位妃嫔,下到太监和宫女,没有人不夸她善良和顺,有皇后之德。
当然除了我,但是我已经病得没有力气推开这位假面皇后了。我在连绵不断的发烧中恍恍惚惚,整个人在接连起伏的梦境中挣扎沉沦,恍惚间我看见,父皇在幽暗的烛火中低垂的脸,似暗似明的眼神悠悠地望着我,梦里我看见小小的我静悄悄地走到父皇身边:“父皇怎么望着儿臣哭?是儿臣做错了什么吗?”父皇却没有回答我,紧接着画面又一转,小小的我站在皇祖母宫外的窗子下编花篮,雕花窗后面的宫女却没有看见我,悄悄咬耳朵:“平阳昭公主真是好命,投胎到这金尊玉贵的皇家做第一个孩子,享尽了福气。”另一个宫女却轻蔑地在一旁搭腔:“你知道什么呀?公主的生母来路可不一般。”“公主的生母不就是个低贱的宫女吗?”“宫女也得有福气,算了不能再说了,宫里上下可是早有旨意,从来不许提起她。”我听到这话没听明白,后面却没了,幼小的我很想去追上前去问个明白,雕花窗后面的人却早已消失了踪影,画面又一转,在无尽的病痛间挣扎与沉沦的我走进了皇祖母的寝宫,皇祖母正愣愣着盯着墙上的画像出神,我想,画上的人是谁?皇祖母为什么流泪,我拼命踮起脚尖想看清楚画上的人是谁?皇祖母此时却发现了偷看的我,陡然间脸色一变,大喊,“来人,把昭公主抱出去。公主怎么进来了?也没有一个人发现?掌嘴。”幼小的我在挣扎间被抱走,彷佛被人扔到了荷花池中,漫天的瓢泼大雨涌上来,淹没我的口鼻,吞噬我的呼吸,在恍惚间,有一个人轻轻地抱紧了我,母亲是你吗?是你来救我了吗?为什么宫里从来没有人提起过你?我在无尽的苦海中费力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却是申可贞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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