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血色归途

狼族大军凯旋的号角,如同裹着血锈的钝器,沉闷地回荡在落霞川焦黑的天际。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血腥气,早已渗透进这片昔日灵秀之地的每一寸焦土,每一道断壁残垣的裂缝之中。莫林独自站在狐族宫殿的废墟之上,脚下是烧焦的梁木与破碎的玉石,指尖因过度用力而深深掐进掌心,渗出的温热鲜血与沾染上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灰烬混作一团,黏腻而冰冷。

他闭上限,那些画面便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狐帝落南燕手持断剑,浑身浴血,却依旧将年幼的狐族子民护在身后,直至力竭倒下时,那望向他的、复杂难辨的眼神;雍容华贵的狐后在穷途末路之时,决绝地自爆内丹,那瞬间迸发的刺目光芒与毁灭性的冲击,仿佛要将他的灵魂也一同撕裂;还有……还有落白。那双他曾无比熟悉的、盛着星光的紫色眼眸,在最后的对视中,是如何从最初的惊愕、茫然,迅速转为滔天的、刻骨铭心的恨意,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将他钉在原地,万劫不复。此刻唯一能安慰他的便是出征前一晚与母亲的会面,母亲所让他做的他都做了,这样应该能让母亲少一些失望吧……他不敢乞求狐族的原谅,可是他想让自己的心好受一些。

“殿下,王命:即刻班师。”传令兵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冰冷、僵硬,不带丝毫胜利的喜悦,如同敲响丧钟的铁锤。

归途,比来时更加漫长而煎熬。莫林蜷缩在颠簸的车辇角落,玄色铠甲上凝固的暗红血块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他不敢合眼,一旦闭上,便是尸山血海,便是落白那最后一眼。然而,身体的极度疲惫与精神的重压,还是让他陷入了半昏半醒的噩梦之中,每一次颠簸都像是坠向更深的地狱。

当他浑浑噩噩地再次踏入狼族王庭那熟悉而冰冷的大门时,预想中可能存在的、虚伪的庆功场面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更加凝滞、肃杀的气氛。然后,他看到了那个让他血液瞬间冻结的场景——

就在王庭主干道的尽头,通往影城的方向,几名身着玄铁重甲的影卫,正拖曳着一条沉重的锁链。锁链的另一端,缠绕在他母亲——那位性情柔善、早已失宠被囚于偏殿的狼后——纤细而脆弱的手腕和脚踝上。她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头颅无力地垂着,银灰色的长发散乱地铺在冰冷的地面上,被粗暴地拖行着,在那洁净的玉石地板上留下淡淡的拖痕。她身上依旧穿着那件素净的、洗得发旧的宫装,与周围森严冷酷的环境格格不入。

“母后——!”

莫林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他来不及思考,来不及换下那身沾染着落霞川狐族鲜血与他自己无尽悔恨的铠甲,甚至来不及感受那撕心裂肺的痛楚,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让开!”他嘶吼着,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幼兽,猛地向前冲去。迎面而来的侍卫试图阻拦或行礼,却被他毫不留情地狠狠撞开,踉跄着跌倒在地。他什么也顾不上了,眼中只有那道被拖向黑暗深渊的身影。快一点,再快一点!他知道影城的规矩,那扇玄铁大门百年一开,一旦彻底关闭,除非狼王亲令,否则永世不得出,他甚至连母亲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让开!我要见父王!敢拦我,休怪我的刀不长眼!让开!”他一路狂奔,冲向狼族权力核心的象征——狼王正殿。胸腔因急速奔跑和极致的恐惧而火辣辣地疼,喉咙里涌上腥甜的气息。

狼殿门前,戒备比往日更加森严。两名身材魁梧、面无表情的侍卫如同铁塔般挡在紧闭的殿门前,无论莫林如何嘶吼、威胁,他们始终岿然不动,眼神空洞,仿佛没有感情的傀儡。

“滚开!”莫林目眦欲裂,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刀,“断念”冰冷的寒光映照出他扭曲而绝望的面容。他不能等,一刻也不能等!

“逆子!”

就在他准备挥刀硬闯的瞬间,狼王莫凛那森冷如冰、蕴含着滔天怒意的声音,如同惊雷般从殿内炸响,穿透厚重的殿门,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胆敢未经传召,带刀擅闯正殿!你想造反吗?!”

沉重的殿门伴随着刺耳的摩擦声,缓缓开启一道缝隙。狼王高大魁梧的身影出现在门后,阴影将他完全笼罩,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中,此刻翻涌着的是毫不掩饰的暴怒与杀意。

看见殿门打开,莫林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断念”哐当一声扔在地上,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在冰冷坚硬的玉石阶上。所有的骄傲、所有的隐忍,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父王!儿臣恳请父王开恩!”他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那是极度恐惧与绝望下的本能反应。他知道父王最厌恶软弱,最恨人流泪,可他现在除了哀求,还能做什么?他就要失去生命里最后一点微光了,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留住哪怕一丝一毫的温暖。巨大的恐惧、迷茫、悔恨,如同汹涌的海浪,将他彻底淹没,让他无法思考,只剩下最原始、最脆弱的乞求。他此刻的模样,狼狈得如同丧家之犬。

他甚至不顾尊严,用膝盖跪行着,踉跄地爬进那阴森的大殿。难过的海水淹没了他的喉咙和鼻子,让他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父王……求您了……求您收回成命……儿臣愿意代母后受罚,戴罪立功……做什么都行……再晚就来不及了……求您……” 他语无伦次,额头重重地磕在光滑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啪——!”

迎接他的,是狼王毫不留情、用尽全力扇来的一记耳光。声音响亮而清脆,在大殿中回荡。

莫林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仿佛有千万只蜂在同时振翅,整个世界都变得模糊而遥远。脸颊先是麻木,随即是火辣辣的剧痛,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过。原本强忍在眼眶中的泪水,被这巨大的力量震得簌簌滚落,混合着嘴角渗出的血丝,滴落在华贵却冰冷的地毯上。

他被打得偏过头,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抬起泪眼望向那个高高在上的、他称之为父亲的男人。

他看到的,是一双比昆仑雪顶万年寒冰更冷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的动容,只有冷酷、残忍,以及……一丝清晰可见的、针对他此刻软弱模样的浓烈杀意。

“废物!”狼王的声音从齿缝间挤出,带着极致的厌恶。

话音未落,莫林只觉得胸口猛地一阵剧痛,仿佛被高速奔跑的巨石狠狠撞上。狼王穿着玄金靴的脚,蕴含着狂暴的灵力,狠狠踹在了他的心口!

“咔嚓——”

细微却清晰的骨裂声传入他自己的耳中。他整个人被这股巨力踹得向后飞起,重重地撞在殿内的蟠龙金柱上,然后又滑落在地,蜷缩着,像一只被随手丢弃的破布口袋。喉头一甜,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他玄色的衣襟和前襟。

狼王甚至没有再多看他一眼,仿佛他只是什么肮脏的、碍眼的垃圾,连亲手用刀了结都觉得玷污了兵器。他嫌恶地皱了皱眉,对着闻声进来的影卫挥了挥手,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气:

“把这碍眼的东西拖出去!既然这么心疼他那不成器的母亲,就让他去影城门口守着!让他们母子团聚!”

剧烈的疼痛让莫林几乎昏厥,但“影城”两个字,却又像是一根针,狠狠刺入他混沌的意识。他不能倒下……至少,不能在这里倒下。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推开想要上前拖拽他的影卫,踉踉跄跄地爬起身。每呼吸一次,胸口都传来钻心的痛,但他不管不顾,像一抹游魂般,跌跌撞撞地冲出了狼王正殿,朝着记忆中那个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偏僻而破旧的宫殿方向跑去。

他冲进那间布满灰尘、冷冷清清的偏殿,无视了周围侍从惊愕的目光,胡乱地从母亲旧日的箱笼里翻找出几件最厚实的、带着母亲身上淡淡馨香的毛皮披风,紧紧抱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一点点残留的温暖。

一刻也不敢停歇,他转身又向外冲去。奔跑的速度太慢,他索性化作狼形——一只尚且稚嫩、体型不算庞大的玄狼。他将那沉重的包袱死死叼在嘴里,不顾胸口断裂肋骨的剧痛,疯狂地催动体内所剩无几的灵力,加持在四爪之上,如同离弦之箭,朝着王庭最深处、那片终年被阴影和寒气笼罩的区域——影城,亡命奔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却盖不过他心中疯狂的呐喊:快一点!再快一点!

远处,那座通体由玄铁铸就、如同匍匐巨兽般的黑色城池,在愈发昏暗的暮色中,逐渐显露出它狰狞的轮廓。它沉默地矗立在那里,散发着令人绝望的气息,仿佛要吞噬掉世间最后一丝光亮。

不对!

莫林的狼瞳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瞬间冻结!

那扇巨大、沉重、刻满封印符文的玄铁城门,正在缓缓闭合!那沉闷的、如同地狱开启又关闭的轰鸣声,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不——!母后——!”

他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狼嚎,放弃了奔跑,用尽最后的力量,四肢并用,连滚带爬地扑向那扇即将彻底隔绝他与母亲的大门。

“砰!”

他的身体重重地撞在已经严丝合缝的城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锋利的狼爪在冰冷的玄铁上徒劳地抓挠着,留下几道浅白的划痕。

“母后!是我啊!我是阿莫!开开门!求求你们开开门!”他变回人形,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拍打着那扇纹丝不动的巨门,声音嘶哑,充满了绝望的哭喊。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不断从眼眶中涌出,顺着脸颊滑落,尚未滴落在地,便被影城周围那极致的寒气冻结成细小的冰晶,挂在他染血的脸颊和睫毛上。

他不知道拍了多久,手掌早已红肿破裂,鲜血染红了冰冷的门扉。就在他几乎力竭之时,门内,终于传来一个声音。那声音,是他熟悉的、母亲的嗓音,虽然每个停顿他都能感觉到母亲的吃力,但字字句句却都带着他从未听过的、强行压抑着的颤抖与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

“传我命令……殿下立刻起驾回殿!此生……此生不复相见!”

莫林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整个人僵在原地,拍门的手停滞在半空。此生……不复相见?母亲……这是母亲第一次,用这样命令的、疏离的口气对他说话。

为什么?

巨大的痛苦和不解,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铁门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然后缓缓地滑倒在地,瘫坐在厚厚的、冰冷的积雪中。

门内,一片死寂。

狼后靠在冰冷的内墙上,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她听着门外儿子那绝望的、细微的呜咽,心如刀绞。她想再说一句“听话,回去”,想再叮嘱他一句“好好活下去”,可是她不能。任何一丝流露出的不舍与软弱,都可能成为拴住儿子的枷锁,让他徘徊在这绝望之地,徒增痛苦。她必须狠下心,斩断这最后的牵绊。

良久,门内传来守卫冰冷得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如同最终的判决: “人已经离开了。你不必再等了。”

雪,不知何时,又开始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洁白的雪花,无声地落在莫林染血的肩头,落在他凌乱的黑发上,落在他空洞无神的眼眸前,仿佛要将他连同他的绝望,一起彻底掩埋。

影城,之所以是狼族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囚牢,不仅在于其终年的酷寒。此地的寒气非同一般,是由无数在此受刑、怨念不散的魂魄所散发的怨气,与极北之地的至阴之气凝聚而成。任何妖族,乃至仙魔,一旦被此气侵体,便会感受到灵魂与肉身被同时冻结、撕裂的极致痛苦,直至意识崩溃昏厥。而体内的修为,则会在失温昏迷时,自动运转,填补身体机能的损耗,让人再次苏醒,然后继续承受无休止的折磨,循环往复,直至修为耗尽,油尽灯枯。这是最残忍的酷刑。

唯一能稍稍抵御此地怨气侵蚀的,便是长期食用落霞川那棵古老青梅神树果实的狐族。神树蕴含的纯净灵气,天生与这怨瘴之气相克。可悲的是,那棵维系着一线生机、见证了莫林与落白最初约定的神树,刚刚在狼族的铁蹄下,被他亲手下令,付之一炬。

莫林垂着头,任由雪花将他覆盖成一个小小的雪堆。额角刚刚凝结的伤口再次裂开,温热的血混着冰冷的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到底……得到了什么呢?权势?地位?父王那永无休止的、带着杀意的认可?他又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活下去吗?像母亲最后无声叮嘱的那样?可这样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从前,他就觉得命运待他极不公。以为在落霞川那十年的质子生涯,是命运终于开始眷顾他,赐予他从未有过的温暖与光亮。却不曾想,那短暂的欢愉,竟是为了此刻,给他更沉重、更彻底的一击。

不就是逼他去死吗?这条命,他给就是了。何苦……要为难这么多人?母亲,落白,狐帝,狐后……那些因他而死的、无辜的狐族子民…… 每年虔诚祭拜的狼族先祖,为何从未庇佑过他?哪怕一次?对这个冰冷、残酷、充满算计的世界,他有着太多太多的疑问……

不过,好像……也只能这样了。影城的门,不该关得这么早的……他明明,已经跑得很快了,快得像要飞起来一样…… 为什么,什么都不对…… 为什么,所有他珍视的,最终都会失去……

意识,在无边无际的寒冷与痛苦中,逐渐模糊、沉沦。那点不甘和疑问,也最终被这片吞噬一切的雪白与黑暗,彻底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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