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个躺在泥里的家伙,伤成这样还能摆出不耐烦的脸,铁蓝鼻子酸得压不住,轻轻擦去米久脸上沾的泥,没想到反而又多画了一道子。他想笑,咧了咧嘴,眼圈一热泪珠子掉了一串。他快速扭头狠狠挤了挤眼睛,抓起外套衣角,用里面将手擦干净。
眼前重新清晰,铁蓝转回来再看米久,面罩掉了、帽子也掉了,一张脏兮兮的脸随着树顶火光明暗变化,唯有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眼皮打了几次架后突然睁大,闪亮着不屈服。“等我闭眼了你再哭!”米久咬着牙憋出了这么一句。
“少放屁。”铁蓝张开手掌,用柔软的防滑层擦过米久的脸,擦掉冰凉滑腻的泥水,顺着脸颊的轮廓怜惜地擦到米久侧颈部,按住脉搏数了半分钟。脉搏跳动还算有力,45次在正常范围内。“你等我,马上回来。”他打开嵌在前胸上的灯补光,一道亮白光在林子里扫过半周,终于在十来米外的一株灌木上找到了背包。起身去取包,趁米久看不见,到底又抹了一把鼻涕两行眼泪,不由得在心里骂自己太扭捏。
米久想撑着坐起来,胳膊刚一用力,肌肉一缩,尖锐的刺痛就像骨头变成了刺猬,扎得无处不疼。要不还是算了吧。他轻轻闭上眼睛,隔着眼睑火光光感暗了许多,晃得他困,想打哈气。
脖子上突然挨了一下,铁蓝恶声恶气地喊他“不许睡”!他挣扎着支起眼皮,正看见寒光一闪,一只针管刺进了颈侧。“是什么?”他叫道。
“复合营养剂。打完我们就走。”铁蓝推动注射器,将整管药推进去,扭掉针筒换了一只接着打。
那一段冰凉的不适感刚爬进血管,“这次又是什么?”米久忙问。
“辐射代偿剂。”
“没用的。”米久眼前突然闪过雷坤的脸,担心地看向铁蓝,“我脸上生出辐射痕了吗?我胳膊上有。”
铁蓝拔掉针头随手一扔,将自己的面罩拆下来扣在米久脸上,“没有,帅着呢。”翻身将米久背上,托住屁股,颠高些,让米久的两条胳膊能卡在自己肩膀上,“我们走了。你别睡觉,和我说话。”
米久疼得憋住一口气闷哼,等习惯了铁蓝的步子,将这口气吐掉,才听见铁蓝一直在说话,絮絮叨叨的像个老头子,“再啰嗦我更困了。铁蓝我问你,你是怎么找到我的?”那么大一座山,怎么大海捞针一样定位到那个山洞?
铁蓝打开一个分析仪,上面有个小小的指示针,鲜红的箭头指向后背,“代偿剂。原人和义体人的配方不一样,我想,这山上只有你。”
“原来代偿剂是这么用的。”米久总算释然了,好歹没白喝,“还有,你这身义体怎么回事?”他拍拍铁蓝胸口,他刚好能够到这里。
铁蓝被问得心突突跳,小心观察了一下米久的神色。他们已经走出了那几团火的范围,或者是那几棵树被烧没了,火势没有蔓延,反而暗淡下去。微光里,隔着面罩只见米久双眉微挑,是好奇的样子。
铁蓝笑道:“想骂我当了叛徒?我……”他没想过再见米久,下决定的时候,他想的是获得保护重要的人的力量——那个人未必非得是米久,而是他困在了不做些什么就没办法继续活下去的陷阱里——那是他的自救,他说不出“我为了你”的虚假情话。
他胸腔里的寄生心脏在抗议,蠕动着吞掉编故事的勇气。他被啃得很疼,咬牙清了清喉咙。
米久没想那么深,以为铁蓝还记着当初自己因为那条医疗外骨骼而生气的事,安慰地又拍拍铁蓝,“我没那么小气,都多久了,我早忘了。喂,疼吧?一般人需要两三年的时间逐步替换,才能适应,你这才三个多月。”
铁蓝摇了摇头,用力太大,连胸前的射灯都跟着左右横晃。光扫过的叶子,惊得几只大眼睛的小怪物匆匆跳开。
米久摸到铁蓝心口处,按住,哼笑道:“撒谎。我没换过,可我研究过。你这身义体的强度这么高,你必须先塞一颗上限高、自适应的高敏型心脏。铁蓝……”
“能忍住。”铁蓝见撒谎不成,便点了点头,劈断几根挡路的枝条,顺手从树干上折了一朵荧光蘑菇给米久看,“好看吧。可惜就亮一小会儿。”
“帮我把面罩推上去。”米久道。铁蓝没动手,他又要求:“就一小会儿。”
面罩推开后,米久用手捂住了铁蓝胸前射灯。眼前黑下来。铁蓝将蘑菇举得更高,想让米久看清。可脸颊却突然被两片柔软和一道灼热气息覆盖。
这突如其来的亲密让铁蓝浑身一震,心思荡得他几乎跪下去。一瞬间,他想到了永远停在这里,就此刻,也许一百年后会有人在这里发现两具纠缠的骸骨……
灼烧离开脸颊,温柔埋进他侧颈里。米久这一动,吓跑了铁蓝那些不契合时间地点的胡思乱想,他匆忙颠了颠肩膀道:“你别睡!久!”
“没有。”米久答得咬牙切齿的,双颊烫得他不敢露在哪怕荧光蘑菇的那么点儿微光里。自己真是太没用了,到底在害羞什么!不过……他一转念,又悲伤起来,万一自己挺不到走出这片森林呢?家出现在他心里,他放开灯光,又摸摸铁蓝胸口,“草芽纹没了。要是能走出去,我重新给你画一个。”
铁蓝道:“一定能!”
“一定。”米久应和。是的,他不能死,为了爸妈,也为了铁蓝。自己要是死在铁蓝背上,愧疚会拧成绞死铁蓝的绳索。他强打精神,忽又想起一事,问到:“铁蓝,你上次没说完,你让我别回家,为什么?”
铁蓝脚步一滞,望向前方,心情就和眼前的树枝草丛一样乱。他试探地问:“你最近见过楚枢吗?”
“没有。这三个多月,一次都没见过。我爸提过一次让我继续医疗。我说不,他便没再提了。这些事到底有什么关联?”
铁蓝将自己的猜测告诉给米久,关于斗兽场地底实验室、楚枢的意识培养实验、纳米脑的阿恒,还有供电来自上城米明澈电网。
米久听懂了铁蓝的意思,眼前浮起爸爸温和的脸,和楚枢的银边眼镜凑在一起,后颈窜上一股寒意。但立刻,他用力摇头,将这个恐怖的关联驱散,“不会的!我爸爸我知道,他虽然**,但不会拿我做实验。他要想那么做,楚枢不会被迫到下城去找实验室。铁蓝,这一条,你猜错了。”
“那最好。”铁蓝道,但他心中的怀疑丝毫没有减弱。也许他永远不可能信任一个上城人,除了正背着的这个。“米久,说说你的事吧?这几个月,你遇见什么了?”
他们在这篇浓密的辐射森林里艰难跋涉。铁蓝来时花了将近十二个小时才找到那个山洞。如今背着重伤的米久,走出去的速度只会更慢,简直让人绝望。
米久强忍着胸腔里翻涌的、由辐射引起的恶心,不想给未知的旅途再添负担了,努力讲些轻松的事,关于学校、考试、佐藤、姜十二……
每一秒都和上一秒一样,与看起来差不多的树枝纠缠,与认不出来的古怪物种夺路。
米久的精力越来越差,连情绪都在麻木,有几次几乎睡过去,又被铁蓝叫醒。
有些话是决不能说,比如“万一……”铁蓝心中那个念头越来越清晰——如果米久挺不到走出去,自己也不用走出去了。这片森林不错,哪里的泥不埋人呢。
就在这时,头顶高空突然传来几声沉闷如雷的爆炸巨响!紧接着,一个冰冷、尖锐到极具穿透力的电子音惊醒了这篇山区:
“城卫队命令!所有夜枭成员注意:即刻起两小时内,放下武器投降者可活命!倒计时结束后,未投降者,格杀勿论!倒计时开始!”
电子音无情地开始报数:“7199、7198、7197……”
米久和铁蓝同时被这声音钉在原地,猛地抬头向上望去——但视野所及,只有层层叠叠密不透光的树冠。
米久双手急切地拍打着铁蓝的肩膀:“城卫队!是城卫队!一定是我爸!”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他们知道我逃出来了!肯定知道!所以才喊话!要是不在乎我的死活,连救都不用来救了!”
此话一出,所有的坚强伪装瞬间崩塌。他摘下面罩将脸深深埋进铁蓝肩颈,埋进那段仍然温热的曲线里,压抑许久的恐惧、无助和思念终于冲破喉咙,哽咽着喷涌而出:“是爸爸在找我……铁蓝,我又让他们担惊受怕了。是我拖累你了,害你陷在这鬼地方……我想家,我其实……一直硬撑的……”
铁蓝在绝望中感到一丝沉甸甸的暖。他空出右手,揉了揉米久的脑袋,声音低缓温柔:“我也害怕。”他顿了顿,像是许诺一个光明的未来:“等你安全了,有力气了,换你抱我,让我哭个够,行不行?”
“谁害怕了!我高兴!”米久倔强地争辩,吸了吸鼻子,再次急切地抬头张望,“铁蓝!”他急道,“上面!树冠层之上辐射量是不是低一些?找山崖!找可以攀登的山崖!你背着我爬上去!”
他狠狠抹了把眼睛,声音带着绝处逢生的剧烈心跳:“我的小臂里埋着治安协议,能被城卫队定位到!铁蓝!我们能到上面去,到信号干扰少的地方,我们就有救了!”那最后四个字几乎是被他用力喊出来的,带着冲破窒息的巨大希望。
铁蓝背负着米久,向陡峭的山壁艰难攀登。每一步都沉重如灌铅,磨损的义体关节发出细微的嗡鸣,但他牙关紧咬,身体奋力前倾,几乎要将自己钉进岩石里向上挣扎。
剩下的登山绳把米久缠在铁蓝背上。此时米久的意识已然模糊,刚才那阵兴奋耗尽了他最后的精力。他喃喃地重复着“活下去,像野草也行”,但显然不是有意识的倾诉。
铁蓝心头撕裂般疼痛,唯有继续向上!爬到被城防队找到!或者,爬到足够高,再一起坠下……
头顶传来引擎的轰鸣,一道城防二队标志的悬梯精准地垂落,几乎撞到铁蓝脸上。悬梯尚未停稳,舱门滑开,身着防护服的城卫队员敏捷地跃下,二话不说,动作迅速地截断绳索,从铁蓝被汗水浸透的背上接过了那失去意识的、生死未卜的身体。
铁蓝肩头突然一轻,一路以来的温暖随之消失。他背上这一空,心里也跟着空了大半。他趴在岩壁上,眼睁睁看着米久被轻柔又迅速地裹上银色保温毯,随即被纳入悬梯收起的机舱之中。
飞行器承载着所有的希望,疾飞而去。
当载着米久的飞行器化作天际的亮斑彻底消失,紧绷了不知多久的神经弦骤然崩断。铁蓝只觉得头皮以下的身体仿佛瞬间被烧得通红又被投入冰海淬火。方才被意志强行压制的辐射灼痛、义体剧烈透支带来的撕裂感,混在一起吞噬了他的全部感官。
和米久在一起,好像死掉也没关系。可现在,知道米久能活下去,铁蓝不想死了。也许能再见呢?一定能再见的!这个想法勾出了求生本能,他要回去,逃脱地狱的追捕回到人间去,他要活着,活着才能找到再见的机会。
当他拖着自己这具磨损得不像样的身体回到斗兽场,老霍就在眼前了——那个能给他带来生机的医生。
然而,车轮刚碾过闸口外的坑道,一道钢索粗暴拦住轮胎,将点绛唇和他一起向前抛出去。他狠狠撞在矿洞墙面上。
一道阴冷的身影笼罩下来。楚枢站在他面前,那张银边眼镜后的脸孔阴沉着,平日里的精干从容荡然无存。“找老霍不如找我。”他带着怒火,趁铁蓝还没爬起来,用一张钢网将他困得动弹不得。他拖着铁蓝向更深处走去,一路上因暴怒而咒骂起来:“蠢货!愚不可及!我以为米明澈是个枭雄!既然已经把主意打到了议会里,那就该懂什么才是有价值的投资!他居然为了一个废物儿子,为了那廉价不堪、注定在理性面前一触即碎的血缘羁绊对夜枭老巢出手!他居然蠢到迫不及待站到人前!他居然……”他说不下去了,因为他对米明澈的误判是致命的——那个愚蠢的男人不会放过拿米久做意识实验的自己的,“铁蓝,”他停下来,回头踹了钢网里的铁蓝一脚,“你,出卖了我,是吧。”
“出卖?”铁蓝沙哑地笑出了声,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而滚烫的暖流猛地冲散了身上的所有疼痛。他竟忍不住牵动沾血的嘴角,笑着,干涩却清晰地,笑声回荡在废弃矿坑里,充满了对楚枢机关算尽却终败给人之常情的**嘲讽,也包裹着确认了米久并未被亲人背叛的释然。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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