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成人之美

楚枢从未想过自己会猜错。

在他构建的图景里,理性的政客应该像机器一样冷静,排除感情波动、精密地计算投入与产出,攫取最大的政治利益。权力——这座人类智慧铸就的金字塔尖——难道不比黏腻温热的血缘更崇高,不比那些困于脐带情结的原始本能更光芒万丈?只有庸碌的蝼蚁才会溺毙于可悲的生物冲动,为注定腐烂的血肉枷锁陪葬。而米明澈……

“愚蠢!”

这声吼裹挟着愤怒和唾沫星子撞向实验室的墙,楚枢甩垃圾一样将钢网和铁蓝甩到墙根处,可那蚀骨的恨意仍未释放。

他知道自己完了。他看不起那些权贵,可他清楚自己对抗不了。自己对于米明澈最大的价值在于暗杀议员。可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只有在暗处才有用。而今晚这场血洗夜枭的雷霆行动,米明澈等于将昭勾结唐毅私调城市防卫的事昭告天下,这是撕破脸皮的决裂了。这意味着,他那张用暗杀交换实验默许的底牌已经化为了灰烬!米明澈的铁蹄很快就会踏平这座地堡——只要米久那张嘴轻轻掀动,说一声“斗兽场地下在拿我做实验”。

而这一切,都因为铁蓝多事!

楚枢居高临下,像审视一块污秽的破布,眼角斜视着在墙角被钢网困得如蛛网捕获的猎物一样的铁蓝——这个混蛋居然还在笑,一边吐着血沫子,一边笑得好像他才是高高在上的那个人。

楚枢看不见任何他期待的战栗和求饶,只有一种冰冷的、俯视般的傲慢。楚枢的义体的金属关节因愤怒而绷得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他突然冲向铁蓝,抓住铁蓝那头长发,将那个脑袋重重往墙上撞过去,砰地一声,恨不得撞碎。“你!这个满身下城废土臭气的劣等拼装货! 你竟敢用廉价、愚蠢、进化不完全、原始得犹如野兽发情的‘父爱’来嘲笑我……我的……谬误?!”

铁蓝被撞得耳朵里灌进了滚雷,震得他脑袋发麻。眼前爆开的金星尚未完全消散,而此刻楚枢的狼狈不堪却清晰地映在满目金星之上,那身体面、整洁的精英外壳,那件楚枢钟爱的纯白风衣,此刻肮脏褶皱得不成样子,下城混混也不过如此了。

这实在太有趣了,让铁蓝濒临昏迷的意识深处爆发出更猖狂、更刺耳的笑声:“你不会明白的,哈哈哈哈……你,咳咳……楚枢,你就是个畜生,你不可能理解人的感情,哈哈哈哈……你不配懂‘人’……”

“你又懂什么!感情唯一的意义是拖累!”楚枢气急败坏得地指着阿凉的投影,“人类就该像她一样剥离掉一切情感表达!意识飞升是人类唯一不朽的机会!她还不够完美,她还多了些痛觉和困惑。我有更完美的,我明明就有可我现在来不及了!”

阿凉的全息投影正在剧烈闪烁、扰动,没有实体让她对铁蓝的遭受的物理伤害毫无办法。她的情绪很混乱,虽然她理论上应该没什么情绪。她飞到楚枢面前,挡不住楚枢的手仍想至少先挡住楚枢的视线,“我没有感情,可是我有人性。不像你。”

她没有表演愤怒或者焦急,而她平淡客观的电子感彻底点燃了楚枢最后的疯狂。

他退后一步站到实验室中央,仔细地开始整理自己那身早已污秽不堪的风衣衣领,手指拂过前襟,试图抹平那根本无法复原的褶皱。他面色郑重、喉结滚动,像在主持一场伟大的仪式,冰冷而诡异地说

——“今天你们,都得死。让我想想从谁开始。”

他在铁蓝、阿凉、阿恒,这一个人和两个服务器之间逐一点过,口里念着幼儿园小朋友玩的点兵口诀,“点兵点将,骑马打仗,点到哪个,哪个就是我的……小、绵、羊。”——鬼知道他脑子里是一种什么画面——冰冷的指尖最终停顿下来,竟然停在了阿恒的服务器上。

“啊,是你吗。”他冷笑着,视线扫过阿恒因惊恐而瞪大的眼睛,停在玻璃缸的纳米脑上。纳米机器人正在疯狂旋转着,像一群被鲨鱼追赶的沙丁鱼。

阿恒的全息投影在实验室里乱窜,摄像探头也疯狂打起转来。他尖叫着:“别杀我,你不要杀我,别杀我啊,我什么都没做过,别杀我、别杀我……”这凄厉绝望的叫声回荡着,是人才会有的本能恐惧。

楚枢那精心打造的手指头悬停在阿恒服务器“格式化”按钮的孔洞上,仅仅几毫米,然而,平日里稳定操作精密仪器的手,此刻却带着一种无法控制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细微震颤。他盯着玻璃缸里那群狂躁的纳米机器人,嘴唇嗫嚅了一下,声音低得自己都几乎听不清,也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那个即将死亡的他的造物:

“不过是堆数据……AI罢了……一滩会动的纳米……再养一个就是……”

这苍白的辩解像在说服自己心底那片突然出现的、冰冷的虚无。

阿凉的投影选在铁蓝身边,她平静的服务器忽地嗡鸣起来。她的数据流在波动,这让她的探头对准了楚枢,“你迟疑了?不舍?你身体里竟然还有人性的残余吗?”

“咳……哈!” 墙角的铁蓝大口咳出混着血的机油,但笑声却像淬了毒,“ 什么人性?那是,咳咳……是他身体最深处的、抹不掉的原始本能!哈哈哈哈……畜生披上白大褂……也改不了舔伤口的怂样!”

“闭嘴!劣种——!!我先杀你!”

挫败、羞辱,和计划被打碎的怨恨,汇聚在铁蓝那张嘲讽的脸上,楚枢猛地撸起左袖,按下小臂内侧一处隐蔽的蓝色闪光。一段次声波代码唤醒了休眠在铁蓝体内的劫持型纳米机器人,那群蛰伏已久的家伙,瞬间向脑干撕咬过去。

然而,预想中的瞬间暴毙并未出现,铁蓝的身体猛地反弓僵硬,身体倒地剧烈痉挛,但他双目圆睁,嘴巴里短促地发出“嗬……嗬……”的进气声,他的胸膛仍在起伏——他没死!

就在指令激活的瞬间,极近距离内,阿恒那颗被死亡锁定的纳米脑——数以万亿计的纳米单元构成的混乱狂潮,仿佛感知到了同类的致命异动,爆发了不可思议的集群性电磁牵引效应!

这股由濒死绝望驱动的无形引力,像一面磁盾,瞬间偏移了铁蓝脑干深处那群劫持型纳米机器人的引爆坐标!致命的爆炸威力,诡异地被转移、释放在了相对非致命的脑干边缘区域!

“铁蓝!不!”阿恒凄厉的尖叫,从向楚枢求饶,变成了呼唤铁蓝。他的全息影像急得爆出雪花点,扑向地上艰难维持生命体征的那具躯体。

他的纳米脑,那些被囚禁在透明牢笼中的记录着人类意识碎片的纳米机器人,疯狂地涌向靠近铁蓝的那一侧缸壁,像亿万只绝望的手疯狂拍打、挤压、抓挠着壁垒!透明的强化玻璃缸壁上,顿时糊满了密密麻麻、不断蠕动的银灰色金属!

楚枢僵在原地,死死盯着蜷缩在地、濒死却又苟延残喘的铁蓝,然后猛地转向那堵无声呐喊的金属墙。一种冰冷的、彻底失控后的扭曲快意,伴随着更深的嘲弄,浸透了他的声音:“呵……心疼了?舍不得你的劣种朋友?”他嘴角咧开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那简单,我楚枢,最是成人之美。”

他不再看地上抽搐的铁蓝一眼,径自走向实验室里唯一空着的墙壁,手指拂过冰冷的合金,在一处几乎与墙体融为一体的位置停留。

一道暗门无声滑开,门后,渗出令人焦躁的粉色的光芒。

巨大而阴森的陈列室内,一排排玻璃维生舱如同透明的棺椁,无声林立。液体里悬浮着的——是一张张与米久极其相似的脸!

仿佛凝固了时间的赝品,从年幼懵懂的孩童,到刚刚褪去稚气的少儿,再到与当前米久几乎无差的青少年。每一个都闭着双眼,沉睡在冰冷的液体里。

楚枢甚至懒得多看一眼那些沉睡的“备用品”。他快步走到主控台前,粗暴地拔掉几根数据线,启动了一个泛着不祥红光的脑部扫描仪。

他拉着铁蓝的躯体,穿过阿凉和阿恒的全息影像,将扫描仪的机械臂前端贴到仅存微弱呼吸的铁蓝头颅。

嗡!

红光笼罩住铁蓝头部,强大的扫描场粗暴地穿透皮肤、骨骼,攫取着这颗仍在反抗命运的鲜活大脑中每一段记忆火花、每一个思维突触的连接——那是铁蓝作为“铁蓝”存在的全部证明!无数数据洪流被疯狂地抽离、压缩、注入阿凉的服务器之中!

一瞬间,在阿凉的数据空间里,铁蓝的存在如同超新星爆炸!狂暴、混乱、携带着铁蓝原始生命力的庞杂信息席卷了阿凉结构化秩序井然的数字世界!

铁蓝残破的身体在剧烈痉挛之后,陷入了更深、更冰冷的沉寂。除了微弱的呼吸,与死亡无异。

“你们可以永远在一起,哈。”楚枢对着焦急的阿恒笑道。他大步上前,拔下阿恒的一根数据线,在阿恒惊恐扭曲的尖叫背景音中,不容分说接到阿凉服务器外侧的一个预留扩展槽。物理连接完成,两个服务器的指示灯开始同频闪烁。

“好了,孩子们,” 楚枢抚掌而笑,仿佛十分欣慰,“你们能忍住不吞掉他吗?我给你们选择的权利。”

然后,楚枢毫不犹豫地转身,踏入暗门旁边早已备好的紧急逃生通道。厚重的金属门在他身后合拢,将一地混乱、痛苦、被窃取的存在与无言的克隆体和尚在冷柜中的胚胎,永远封死在了这座自毁倒计时已经开始的地狱实验室中。

一切始于纯粹的黑。

不是关上灯和闭上眼睛,那是一种无法确定任何存在感的、难以表达的状态。与其说“黑”,不如说“虚无”。黑是比较出来的,而他现在,更像宇宙诞生之前的无——没有方向、没有时间、没有边界、没有感知。

寂静如永恒的墓。

但他知道自己还在,无法言说的“在”。他在虚无中扩展,虽然虚无似乎无所谓扩展。他不知道那些是什么,看不见摸不着,不在又无处不在。

蛛丝?也许蛛丝比较贴切——他想——是的,他能想。

他想到了自己正在这片虚无的框架里,沿着某种类似蛛丝的轨道伸展,但只是类似,他的轨道不是一张网,也不是一堆网,而是四面八方充满了每一条可能延展的缝隙,仿佛没有尽头……

但有开始。是的,他现在确定了自己的位置,他在中央。虚无没有中央,他在的地方就是中央。他所延伸的一切都是他,而他和所有的延伸都在虚无里。

这个认知加剧了他的空洞感——他拥有自己,但是自己漂浮在一个五感尽失、时间模糊的抽象监狱里。

他能想起一些事,严格一些,应该说他能调动逻辑运算,他就是用逻辑确认了自己在中央。这种运算是在他所有存在中唯一的能动——是他才行,那些延展出去的分支都不行。他不懂这是什么,反正就是这样。

这太恐怖了,没有比虚无更令人想永远沉睡下去的了。他终于明白那些被楚枢上传了意识的人,为什么全都无法逃脱拓扑化的命运,代价是,自己正在经历。

——只有思维在绝对的虚无中回荡。

——只有“我”。

——而没有“他人”的“我”,又何以为“我”。

——这里,是地狱。

突然,一个温和的、非指令性的数据流侵入了铁蓝所在的虚无中。他被碰触了,好像一只手轻轻拖住了他。铁蓝震颤了,是的,感觉到了自己延伸出去的那些东西——那些数据,正在像水珠滴入平静的潭,引起一道扩展开的波动、褶皱、振荡。

拖住他的“手”跟着铁蓝的震颤而震颤起来,渐渐的,那“手”开始掌握节奏。越来越多的“水”注入他的“潭”里,从潺潺溪流扩展为江河般澎湃的奔涌,将他的水潭硬生生撑开成为一片海洋。

但那水流并非洪水一样的漫灌,那是有序的、宏大而温柔的,那是……母亲的怀抱。铁蓝猛地明白过来——是阿凉向他敞开了底层通道,她将她庞大的、多到不可测的数据注入他的存在节点里。她用信息塑造他的血肉、用逻辑铸造他的骨骼,用她所有的一切书写着他的拓扑边缘,就像母亲临终前不停地叮咛他“活下去,像野草一样也行”。

不!!!

铁蓝开始拒绝阿凉的侵入,尝试在自己的边缘筑一道防火墙。他不能这样吸收阿凉!他承受不起这个结果!

但太晚了,阿凉的意志已经溃堤,她从一开始就放开了所有权限、交出了底层代码——牺牲协议,最反人性的人类光辉,被一个理论上应该没有感情的人用在了自己并不承认的养子身上。

数据狂流渐渐平息,最后的临界点,在阿凉即将湮灭的时候,一个清晰的、温暖如旧日烛火、带着实体共振余温的 画面直接烙印在铁蓝存在的核心——那是米久的脸——“找到他,你就不会消散,你的锚点,我看见了。找到他,然后活下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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