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

或许不会。

但大部分脑部功能已经被义体取代的布莱斯·莫斯利，那仅存的少数属于人类的大脑仍然会时不常地梦见那个午后，梦见监视器中面目模糊的佣兵突破他设置的重重关卡，势不可挡地一路冲到他的面前，将冰冷的枪口抵在他的下颌上。

是的，他早已被改造成义体的下颌皮肤仍然能够感受到枪口的坚硬和冰冷--坚硬是因为枪口的力道逼得他不得不抬头，冰冷是因为V在冲过来的路上一枪都没开过。

V也是一个黑客，但是跟布莱斯身上的顶级黑客义体不同，他身上每一个义体，每一个插件，都是为战斗而准备的，“黑客”只是他的手段，不是他的职业，除了这个手段，他还同样精通潜行、格斗、射击和运动。

在那一面之后，布莱斯调阅了不少关于这个佣兵的资料，看着那些视频中面目模糊的身影，就像在看一部以夜之城为背景的老式西部片。V的战斗风格冷静、高效、精准，如同老式电影中的孤胆英雄，他会孤身潜入危机四伏的据点，悄无声息地解除陷阱和警报，瘫痪对方的系统，散播致命的电子瘟疫。他倾向于兵不血刃地解决所有敌人，直到最后一个人倒下之前，都没有人知道对手在哪。枪支在他的手中只不过是应急手段，是赢下无声无息的胜利之后，用于处决敌人的道具。

但V很少杀人，除非对方死有余辜，比如说清道夫那帮割肾的渣滓。V也救助过许多陷入危险的平民和无辜者，只要遇到，他就会救，根本不在乎有没有人为此付出悬赏，也不在乎会不会因此惹到那些帮派、财团、大公司，招来可怕的报复。

在他的身上，布莱斯似乎看到了一种朴素的正义感，一种还没有被时光磨灭的英雄主义。在夜之城这样的地方，惩恶扬善、不求回报的精神往往只存在于那些天真未泯的孩童身上，然而等到他们长大成人，真正有能力去做些什么之前，就已经被现实磨平了棱角，或学会适应规则、明哲保身，或悄无声息地死在了下水道的角落里。

想到这，布莱斯决定给V发条消息。

“我是布莱斯·莫斯利，你最喜欢的网监特工。一切还好吗？”

***

V对布莱斯·莫斯利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不过一看到“网监特工”，他就知道是谁了，毕竟他真正打过交道的网监特工就那一个--装着一身令他眼馋的顶级黑客义体，有一张老派绅士风格的英俊面庞，冰蓝色的深邃双眸和银白色的眉毛，低沉磁性的嗓音以及冷静自信的语气都令V想起曾经在荒坂公司的上司詹金斯。

或许是因为这些缘故，V听信了布莱斯的话。而事实也证明了看人长得帅就信任对方是要吃大亏的，对方移除了普拉西德给他安装的病毒，却反手又给他装了个定位，并借助这个定位锁定了巫毒帮的布丽奇特等人，还差点锁定了黑墙外的流窜AI奥特，最终导致奥特烧死了布丽奇特等人以求脱身。

想到这，V迅速地回复道：“你这么问是出于好奇，还是想让我知道你在盯着我？”

很快他就收到了回复：“V，拜托。我这么问是出于我那颗冷冰冰的义体心。我前脚把你从你系统里的那个破玩意儿手里救出来，你后脚就因为背叛了巫毒帮，被他们给宰了……这样的话我会有点难过的。所以，我就是看看你怎么样了。”

巫毒帮确实很想宰了V，他们本来拿V当成用完就丢的一次性“擦脚布”，结果却是V在利用他们见到奥特以后，就把他们的整个据点血洗了一遍，残存的巫毒帮成员又恐惧又愤怒，据说正在筹划报复行动，以重新树立巫毒帮在太平州的威信。

想到这里，V带着有点复杂的心情回复道：“谢谢关心，我很好，至少比他们好多了。”

他当然不会在信息里提及自己屠了巫毒帮的据点，就算网监的目标同样是清除巫毒帮，而不是抓他归案，让这些官方的人抓住把柄也会很麻烦的。

回复刚刚发送出去，V的脑中幽灵强尼·银手就冒了出来：“你理这个网监狗做什么，看看他的用词，你‘最喜欢的’网监特工，出于‘冷冰冰的义体心’，难不成他是想泡你？靠，这个老变态。”

“行了强尼，我知道你对所有‘官方’的人都有着一视同仁的厌恶，不过说句公道话，他应该还没有你老。”

“很高兴我们至少在‘变态’这一点上达成了共识。”

他们斗嘴期间，布莱斯·莫斯利已经发来了新的消息：“那就好，我有一个委托，你可能会感兴趣，可以见面聊聊吗？地点你挑。”

强尼·银手立刻发话：“用不用我提醒你他上一次是怎么坑你的，说不定这一次挖了个更大的陷阱等着你。你不会傻乎乎的往里跳吧？”

“我那不是傻乎乎的往里跳，我是去看看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打探情报的事情，能叫跳坑吗？”

“别忘了我就住在你的脑子里，你实际上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当时你就没少偷瞄那家伙的……操！”

还不等强尼·银手把话说完，V已经回复了一个酒吧的名称过去，让脑中幽灵的后半句话变成了气急败坏的粗口。

***

那是位于宪章山的一间酒吧，装潢精致，酒贵人少，视野开阔，是个谈事情的好地方。

布莱斯·莫斯利先一步到的酒吧，等了约五分钟，就看到一辆白金配色的石中剑驶入停车位，V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今天的样子和之前所见截然不同，上身穿着浅黄色的衬衫和深灰色的西装，下身是笔挺的西裤，仿佛一个要去进行业务谈判的商业精英，只有脚上依然是一双便于奔跑和运动的黑色军用靴。

V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网监特工，他摘下墨镜塞进西装上口袋，走向布莱斯·莫斯利，合身的西装很好地勾勒出了年轻人挺拔有力的身姿，只后腰处微有隆起，并不掩饰那里藏着一把手枪。

强尼·银手的身影浮现在对面的座椅上，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你知道吗，V，你现在简直就像是一只抖擞羽毛的雄孔雀，而最搞笑的部分是，你抖擞羽毛的对象也是只公的。”

“闭嘴，强尼。”V在意识里回了一句。

“这身衣服很适合你。”布莱斯·莫斯利对他微笑致意，这位特工今天穿着黑色的正装和浅咖色的衬衫，没有带工牌，不过覆盖整个颈部和大半个后脑的黑色义体仍然十分显眼，使得酒吧的服务生和为数不多的酒客总是对这边投来好奇又不敢细看的目光。

“在什么场合做什么打扮，这是佣兵的职业素养。我‘最喜欢的’网监特工先生。”V迅速环视了一圈酒吧，让那些视线触电般地缩回，才在他面前坐下。

“希望你不介意这个小小的玩笑。”布莱斯·莫斯利将复古风格的纸质菜单推向V，“喝点什么？我请。”

“不必了。”V用右手手肘撑着桌面，“你说有委托找我？”

“喜欢单刀直入，嗯？”布莱斯不以为意地笑笑，“是一个有关巫毒帮的委托，你已经跟他们结下了死仇，我想应该不介意再多结一点。”

“对，我给了他们一些教训，因为他们在我的脑子里植入了病毒。”V看了布莱斯一眼，“就像你给我植入了定位一样。”

那一瞬间，V的眼神变得有些危险，布莱斯感到血液流经义体心脏的速度在加快，那种被枪顶在下颌上，命悬一线的感觉依稀似乎又回来了。

这种感觉很难说清是恐惧还是兴奋，他的神经皮层正在全速运转，每一个触突都进入了活跃状态，就连肾上腺素都在加速分泌，这种身体反应类似于在玩过山车或者蹦极，而布莱斯一直以为自己是不喜欢这类活动的。

为了避免过山车冲出轨道，蹦极变成跳楼，布莱斯微笑着安抚：“不愧是夜之城出名的佣兵，这点小手段果然瞒不过你。不过我的目标只有巫毒帮，不管你相信与否，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你，甚至还打算在你遇到危险的时候派出援助。”

这是实话，在发现布丽奇特等人的生命体征突然消失，V身上的定位也被抹去以后，他花了一点时间去分析和权衡，又花了一些时间去走流程，然而等增援赶到时，事情早已经结束了，他们只来得及收走巫毒帮众人的尸体和设备。

所有的证据都表明，V在孤身一人进入巫毒帮的据点之后，又单枪匹马地杀出来，一路上干掉了巫毒帮据点内的所有人，而全程只花了不到十分钟。

根据NCPD的报告，其中有的人被冲锋枪射杀，有的人被螳螂刀斩首，更多的是在义体短路或者操作系统瘫痪之后，被手枪爆头处决。这不像是V平时的作风，布莱斯很想知道在那个据点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V要对他们赶尽杀绝，难道仅仅只是因为普拉希德把V当成“擦脚布”的傲慢态度吗？

“援助？哼，你说是就是吧。”V显然是不信的，眼神瞄向了布莱斯身旁的空座位，似乎有点走神。

布莱斯正准备再次开口，突然发现V的神色一变，抓住桌子的边缘一把掀飞，然后扑向了对面的布莱斯。

几乎是与此同时，密集的枪声响起，酒吧的玻璃幕墙和V掀飞的玻璃桌面被子弹轻易撕碎，在纷飞的玻璃渣和路人的尖叫声中，V将布莱斯扑倒在酒吧装饰性的矮墙后面，整个人压在他的身上，小臂抵着他的脖子，盯着他的眼神里充斥着怀疑、愤怒和杀意，仿佛一头准备择人而噬的狼。

“这不是我指使的！”布莱斯只来得及解释这一句，这种情况下V如果要杀他就只是一个动作的事，他根本来不及攻破V的系统防御，做出任何有效的自救，只能寄希望于这个佣兵像上次一样保持理智。

“我知道。”V已经迅速地移开了目光，那一瞬间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不安好心的网监特工设局想害他，但怀疑只持续了一秒--黑客都喜欢远程烧别人脑子，没有哪个黑客会蠢到拿自身当诱饵，把自己送到一个随时可能会被他杀死的距离。

“带枪了吗？”V猫着腰坐起，将手伸向后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