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天色朦胧。

三道影子飞快略过林立建筑，航拍无人机常规巡视，录像慢放能看出三个模糊的形象。

身高体型依次由高到低由大到小，更暗的地方还能看见一双发光的红眼。

值守的人仰面靠在椅子上上，污染区有独立的监控系统出事了也翻不到这里，监控员每天在屏幕前刷头条追剧，偶尔有谁打电话让他协助工作，他才拍拍手慢悠悠看个几分钟。

汇报自有智能系统来总结，他只需要确认某段时间的监控是否如智能系统所言，这甚至用不了几分钟。

他咂咂嘴，半梦半醒睁开眼，架在桌上的腿在桌边蹭了蹭，又闭上了眼。

拐角里，绕了多个街区的三人终于停下。

三人神色狼狈，气喘吁吁。

“停停停，不跑了，累死小爷了。”时骰一拳锤在墙壁，破口大骂：“那卖药的居然敢报警！狗东西！以前我们没少帮他解决麻烦！”

“最近敏感时期，不受待见很正常，拿到药了就回C-232吧。”书沐白晃了晃路上顺的车钥匙，嘲弄一笑，“不过一星期没进城，感染者地位又下降一个档次啊～”

“那怎么了？”时骰冷笑，“我们什么时候怕过这些？狗崽子们想抓到我们还远着呢，倒是那个买药的，让大块头把药给明月送回去，我忍不了这口气！小爷必须回去教训他一顿！”

他们从始至终都没有融入过第九区，第九区也从来没有真正接纳过他们，没人比时骰清楚，这些正常人有多排斥恐惧感染者。

比起计较没拥有过的东西，还是把惹她生气的人暴打一顿合理。

时骰说着撸起袖子就要折返。

书沐白打了个手势，捕鼠人一把横在她面前。

时骰：“啧。”

书沐白叹了口气：“能先给他死缓吗？”

从C-233脱身后，三人和蔡珊、明月去了隔壁的C-232污染区，清理掉那里的污染物后就一直待在那里。

他们以前就住在污染区里，换了地方适应得很快，时骰找到了之前在C-233给他们提供日用品的商贩，告诉了他新的送货地址。

平日五人几乎不离开C-232，但固定送货的人出了事，老板说还没找到愿意往污染区送的人，再加上明月突发高烧不退，三人这才出来采购。

时骰特意挑了以前在C-233往来次数多的另一个商贩，结果这老板前脚笑呵呵地把东西交给他们，后脚就躲起来报了警，还是书沐白看见的。

时骰：“跑了怎么办？！”

书沐白扶额，时骰就是这个脾气，受的气反应过来就要立马揍回去，但今日不同往日。

感染者不配拥有终端，变成感染者的市民一经发现就会被剥夺终端使用权，三人身上并没有联系外界的通信工具，这次进入中心城区一下子就看见了等在热搜大屏上的一位词条——感染者袭击。

词条旁边的讨论度远超平日的花边新闻，这个热度应该是第九区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参与了讨论。

等于现在整个第九区都是监视器，现在人都在睡觉，再过一会路上人多了，再躲也躲不掉那么多眼睛。

这事闹这么大，感染者被抓之后肯定不会好过。

书沐白刚想再劝劝时骰，脚前的下水道井盖突然被顶开，一只体型异常大老鼠从里面窜了出来。

“吱吱吱吱！”

小白一边叫一边焦躁地抓挠水泥地。

捕鼠人面色一沉，转过身面对无人前方，自然而然将其余两人掩在后方，低声道：“有危险来了。”

骰子在手背滚了一圈，时骰磨牙向外走出两步：“看不出来那群孙子出警还挺快，正好，拿他们消消小爷的火！”

书沐白微微眯眼。

往常也跟治安局的人碰过，没见过小白这么害怕，来的不是治安局的。

他静步移动，自觉补在最后一个方位，镜片泛着冷光。

寂静的“T”字口，三人呈三角阵型，小白在捕鼠人腿边，三人一鼠屏气凝神，一声突兀的脚步声出现，几人目光齐刷刷看过去。

捕鼠人方位，不甚清晰的前方，一道影子仓促出现，来人没有刻意躲藏，走出来时甚至有些迫切。

那是个身负重伤的人，身上的大衣开线，衣服多出被腐蚀，抬脚动作笨重，身上渗出的黑色颗粒物浮在周围，散发出的污染令三人不约而同皱眉。

小白最先忍受不住，人刚现身就“吱”地一下从捕鼠人脚下溜走。

时骰的视线不由自主顺到来人拖地的带血皮鞭上，又挪到她伤痕累累的上半身，最后定格在她焦炭化的肩颈，想到了什么，攥紧手中的骰子：“书沐白。”

和小白一样，时骰也从对方身上感觉到了很强的压迫感，FMA给她的评级是A级，按照这个评定，这个人至少比她高两级。

她伤得很重，看走路的姿势也知道，体内生机和污染一起向外逸散，没多少活头了。

书沐白眼中闪过一瞬晦暗，推了下眼镜，依旧是平淡的语调：“我不想说。”

时骰：“……”这家伙。

她掂了掂骰子，拦住要出手的捕鼠人，抬了抬头。

“先别动手，听听她想说什么。”

女人张动嘴唇，寒热交加的温度搅着她的理智，血雾令她看不清面前的三人。

“你……”

刚发出一个音节，“咚”地一声，她倒了下去。

时刻观察的小白见此跑了回来。

片刻沉默后，捕鼠人问：“还听吗？”

时骰又看了会儿书沐白，她不是很想对这个将死之人动手，或许是因为她也是感染者，再加上她身上的症状和以前的书沐白相似，时骰动了恻隐之心。

可她又和书沐白的状况不完全一样，书沐白那时污染逸散得没有这么严重，他本身的能力让他快速停止了逸散，而这个人，如果把她全部的能量比作一个瓶子，现在她只剩下瓶底了。

没有东西能够一下子填补她的亏空，至少他们三个没有。

“书沐白。”时骰盯了会儿地上的人，又喊了书沐白一次，“这人救不救？”

“没得救。”

书沐白耸肩，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对这个与他有过相似伤情的人毫不在意。

时骰于是蹲到了女人的身边，静静地看着她，大概等了一会儿，女人的呼吸越来越微弱。

死亡果然是一转眼的事儿。

时骰瞥见虎口生出的黑纹，扯了扯嘴角，扯下外套盖在女人肩膀，随后摸了摸口袋，从兜里拿出一把碎零钱。

捕鼠人说：“这是我们最后的钱了。”

时骰起身，“让书沐白去偷，”她一个跨步骑在小白背上，“蔡珊还等着，我先回去，教训那黑心卖药贼的工作刚好一起交给你们。”

话毕，时骰拍拍小白脑门，一人一鼠呲溜窜出十几米远，不忘留下一句警告。

“完不成就死定了。”

捕鼠人略一迟疑，他看得出时骰心情很差。

书沐白微微一笑：“你跟着她吧，我来处理。”

捕鼠人点点头，临走前叮嘱：“注意，安全。”

目送同伴离去后，书沐白渐渐收起脸上的笑意，直勾勾盯了一会儿地上的“尸体”，轻嗤一声，抓起地上的钱往回走，走出两步后顿足。

“啧”，他啧了一声，折返一脚踩在地上半死不活的感染者腹部，单手抓住她的肩膀把人掰起来，“比起变成污染物，你还是更希望我现在解决你吧？”

“能从H药剂下保持理智的概率是万分之一，你的运气可真差。”

书沐白说着，另一只手游移至脆弱脖颈，女人脖颈渗出的黑色污染弥漫至他的手掌，一路向上爬到手背。

“恶心的寄生虫。”书沐白皱眉，手下加重，掌心下的经脉忽然动了动。

女人睁开了眼，双手扼住了书沐白的手，书沐白看到她求生的动作一愣，后者趁机挣脱，拾起鞭子跌跌撞撞跑了。

书沐白反应过来立刻去追，这女人应该还没有彻底畸变，所以才会在窒息时的反应和人一样，H药剂下的污染物不会是她刚才的反应。

有这个意志力……书沐白意识到，这个女人不是不慎被H药剂反噬，而是主动动用了H药剂的能力。

这么严重的反噬，这女人完全畸变不过是一天的事，正当书沐白思考是否要动用感染者能力再快点时，身体对危险的本能令他刹下脚步。

一股阴湿的凉意拂过他的后颈，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了。

他望着女人消失的方向，抬头注视着高耸的建筑，缓慢地向后退去。

看似正常的半空早已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渗透，书沐白眼中的前方多出一面肉眼难以看见的飘浮的污染墙，游动的粒子追着他的后退不断与他拉近。

这个速度……

书沐白眼中闪过寒芒，又一个高危污染区。

-

陆七醒来时头重脚轻，循着窗帘缝隙透出的微光脚步沉重地走过去。

猝然的明亮令人眼眶发涨，房间的异香萦绕在鼻尖，她推开玻璃，还没来得及感受清新的空气，刚有缓和的神情一僵，无意识打了个激灵。

深蓝色的天光下，地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大片大片的碎玻璃，形状怪异的爬行物甩着尾巴由此经过，留下一串涎水。

以她的位置为中心，十米的扇形区域内出现了数十只爬行者，它们身体上的布料没有风化痕迹，四肢崎岖脸部有淤青，有些五官还能辨认出人样。

这是……是新畸变的污染物。

陆七一阵恶寒。

【判定使用者已恢复自主意识，当前污染浓度增长过快，请立刻撤离！！立刻撤离！！！再次警告：△立刻撤离！！！重复一遍：△立刻撤离！！！】

没时间去思考这些污染物何时出现，陆七迅速拿上昨天带来的背包，费了一番功夫打开门。

门外黑色液体已经爬满了墙壁，湿哒哒挂在天花板，走道的灯被一层又一层黑色“蛛网”覆盖，亮度被削弱大半，潮湿发霉的气味混在湿冷的空气中。

这里距离最近的污染区C-232至少几十千米，且C-232是个低危污染区，一夜扩散至此的概率极低，联系刚才在窗台看见的一幕，此处极有可能爆发了污染。

当前污染浓度超过60，严重超出普通人负荷，除了寒冷外，陆七胸口也一阵阵发闷，呼吸道仿佛要被堵住一样。

这是她第一次遇见正在产生的污染区，从0到中危，在完全没心理准备的情况下。

大力别掉隔壁门上的黑色干涸物，陆七打开门，在床上找到了仍在昏睡的21号。

又是异香。

陆七拉开窗户散味，“21号，我们要离开了。”

21号在摇晃中睡眼惺忪，看见局长的脸还以为自己没睡醒，下一秒又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局——”

陆七竖起食指，打断她，飞快道：“这里爆发了污染，污染物数量不明，我们得尽快离开，你拿着这个。”

说着把多余的手枪递给21号，“尽可能保持安静，楼外有爬行者，它们对声音很敏感，我们对楼内的情况还不了解，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这是一把精美的银制手枪，枪柄和枪口雕刻玫瑰纹路，21号兴喜接过，一把揣在怀里。

“我知道了，我们走吧。”

往楼梯走的路上几乎没有打开着的门，黑色的液体攀附在缝隙中，黑压压一片密集的纹路铺在门框和门上。

陆七神经紧绷，那香气一直在她鼻子绕，存在感强烈。

她想起睡前没有选择安神香服务，却在醒来后闻到了香气，恐怕是谁刻意放的，目的是要让这里的人陷入熟睡。

一点污染物的声音也没有听到，这些香气也让它们暂时睡着了吗？

视野边缘开始变黑了，陆七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些。

还是没有声音。

看来是真的睡着了。

我应该走快点，趁它们还没醒，陆七这么想着，脚却不受控制地停下——

下一扇门到了。

自D-31污染区出来后，陆七对污染的感知力提升了，她能从不断攀升的污染浓度中预料到什么。

终端的警报隔几十秒就会提示一次，污染指数上升速度完全是往高危以上走的，短短十几分钟，这个污染区形成只用了短短十几分钟。

【当前污染浓度已到69！】

陆七暂时关闭系统提示，呼出一口气——

继续前进吧，她对自己说，却在走出后不久听见“砰！砰！砰！”的声音。

沉闷的、鲜活的声音，敲击在她的大脑皮层，以缓慢的节奏，和心跳同频。

绷紧的脑神经一瞬间差点拉断，陆七几乎是一瞬间转头看向即将走过的门。

她盯着门，一只脚要退不退，担心不是人而是污染物醒了。

“砰砰砰！”那潜伏在门内的生物觉察出她的迟疑，于是发出更加剧烈的撞击声。

陆七居然荒谬地从声音中听到了求生欲。

热切的、充满希望的目光如有实质穿透房门，恍惚间陆七看见了不可能见到的面孔。

那本该死于丧尸魔爪下的老者，抬起布满沟壑的额头，孱弱的孕妇将怀中的血婴伸出……无数张带着相似神情的面容朝她看来。

“……”陆七狠狠拍了下额头，“假的……”

这些人都被她亲手送走了，不可能出现在这。

“我该走了。”她提醒自己，抬起的后脚跟踩了回去。

“该走了。”

她仓促地抬下一只脚，门框上的干涸物在此刻崩裂，细弱的哭泣声夹杂在碰撞中，好像婴儿的哭啼。

陆七一愣，门在下一秒陡然破开。

“救……就……”

门内人呕吐边朝她走，吐出来的肝脏碎块发黑，手中的凳子只剩下一条断腿，他的肩膀晃动着，如同即将散架的木偶般，那双纯黑的眼睛向陆七投以哀切而不甘的目光。

这目光陆七见了太多太多，这人在她眼里变出许多个重影。

一个重影跪下对她磕头、一个趴在地上对她伸胳膊、一个在地上打滚……

陆七又从那些重影中看见熟悉的脸，她狠狠敲打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眼前闪了一下。

“……我不……”门内人挪动到了陆七面前，张合着下巴想要吐出更多的恳求，忽然，他手里的凳子腿掉落，倒地的身体开始扭曲。

陆七不安地左右看了看。

求生的声响招惹来更多的注意，一瞬间安静的走廊响起此起彼伏的撞击声，一下比一下有力，伴随污染物的嗬声，给人一种随时会破门而出撕碎她的感觉。

陆七拔腿就跑，门内人仍在后面追，慢悠悠的，声音始终离陆七很近。

“砰！砰！砰！”

“砰砰砰！”

“砰砰砰砰砰砰！”

急促的撞击如浪潮般淹没陆七的喉部，她张大嘴巴呼吸，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知道一直往前跑。

漆黑的液体狰狞地向四处扩散，追逐她的脚步延伸、再延伸，没有尽头。

发霉的气味越来越浓重，陆七感觉她的喉咙正在被侵蚀，有什么硬块堵住了呼吸道，她开始喘不上气。

她扼住自己的喉咙，把手从嘴巴伸进去，想要把那个硬块拿出来，就在即将把拳头放进的一刻——

“局长！”

撕裂的疼痛从肩膀传来，陆七猛然惊醒，入目是趴在她肩膀上的污染物。

爬行者叼着从她肩膀撕下来的肉，下方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上方的嘴左右吊起，朝她诡异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