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司令已经五十来岁了。
他常年在地方执政官身边工作,就算头发花白了,却依然精神矍铄。
他的眼神似乎能穿透脑波频率显示的虚拟屏幕,目光炯炯地盯着安曼达。
“醒了这么久,终于记起来给我打电话了?”沉稳的男声率先问。
他的声音低沉得像一头年迈的雄狮。
安曼达在他的目光中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沉了口气,故作轻松地问:“老爹,你现在在哪呢?”
“我在沙中城。”安司令叹了口气,露出无奈的神情,“你在中枢城医院的时候,我来看过你,但你那会还没恢复意识。现在大选在即,我必须跟着昆特长官回边区,没办法亲自探望你。”
“我知道。”安曼达低声说,“主治医生告诉我了。”
“是那个姓索恩的小伙子吧?”安司令眯起眼睛,“说来也是巧了,整个医院排得上资历的义体医生都来会诊过,但是就算连上脑机,也没办法在意识空间里找到你。”
安曼达回想着那时候的情形,慢慢地说:“其实我在意识空间里,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像是在一个全部涂成白色的盒子里,什么感觉都没有。”
“哦?”安司令扫了她一眼,“但是索恩医生说,他找到你的时候,你的意识空间很大啊。你看到他的时候,是什么场景?”
安曼达刚想说是母亲去世前,他们三个人住的房子,心里却像有什么东西被拨动了一下。
她顿了顿,镇静地改口道:“是小时候我们去野营,中枢城郊外的草地。”
安司令缓缓点头,看上去对她的描述没有疑心:“我也在想,哪里有这么大的场景呢,而且还不是沙漠。”
安曼达不知道眼前的父亲从索恩那里听说了多少,只得强作镇定,压下怦怦的心跳。
明明是她想问父亲事情,电话一拨通,设想中两个人的地位完全颠倒了。
像是父亲在……审视她。
只听安司令一边处理他那头电脑上的文件,一边继续道:“不过,你也记得要去感谢埃弗里副官。”
“你是说,他帮忙把余明朗给我的东西带过来了?”安曼达苦笑着扶额,“老爹,收到这样一件大礼,我还不知道自己现在在上头眼里,究竟是什么形象呢。”
“这你不用担心。”安司令关切地安慰道,“根据他们的会议,大家都认同这是余明朗在向我们示威。他杀了一个审查中心的专员,又以为自己杀了边境巡检队的队长,可能是想浑水摸鱼。如果你没死,这就是他对你不利了。”
“如果不是这件事的话,”听到父亲和埃弗里所说的相差无几,安曼达点了点头,“那是为什么要专程感谢埃弗里长官呢?”
“在他去探望你之前,你的情况很差。”安司令低低道,“但是从他到了军方医院的第二天,你虽然还在昏迷,但是状态显然越来越好了。然后,索恩医生第一次连接上你的脑机,就在意识空间里找到了你。”
“我记得我在昏迷的时候听见的第一个声音,就是埃弗里长官,第二个就是老爹您了。”
安曼达说着,身体忽然僵了。
埃弗里来她病房的时候,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身边跟着一个她从来没见过的助理,还说是自己的助理临时调走,从系统里随机指派给他的。
那个人,是化装过的余明朗!
余明朗跟着埃弗里来到医院,进了她的病房,第二天她的病情就好转了。
要说这当中没有什么联系,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安司令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脸上变化的表情,停下手中的活,关切地问:“怎么了?”
“没。”安曼达定了定神,将话题拉回自己想问的事情,小心地试探道,“老爹,这边的医生说我的意识空间有点复杂,神经上好像有修复的痕迹。可我不记得自己受过那种伤,严重到要修复脑机神经。你有印象么?”
安司令沉默了一瞬,似乎没想到她打电话过来,是想问这个。
办公室的灯光投下来,照亮了他身上笔挺的沙色军装,肩膀上一溜的勋章沉甸甸的。
他敛起眼底的锐利,语气冷静:“你小时候被你母亲保护得很好,压根没发生过这种事。医生是去意识空间的,也没有专门扫描检查你的脑部神经,是你看走眼了吧。”
“也许吧。”安曼达低声说。
她不敢贸然追问,觉得自己背上沁出了冷汗。
安司令满意地点点头,不紧不慢地说道:“曼达,就算你真的有过需要引起神经修复这种手术的记忆,这种动荡的记忆影响了你的健康,那也是过去的回忆了。你是我的女儿,你该走向未来,而不是像贫民一样在废墟里刨骨头……你明白吗?”
安曼达喉头一紧,涌上疑惑与不安。
父亲的话听上去像关心她,想要保护她,但又好像不经意地印证了某种危险,是真实存在过的。
她轻声回答道:“我倒是觉得,如果一个人有过创伤,其他人也没有擅自替他抹去创伤的权利。”
安司令眉头微动。
中年男人淡淡一笑,眼睛却不笑,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活得好才是更重要的。你身体还没恢复,就好好在医院里休息,别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父亲明显有些不悦。
通讯挂断了,只留下安曼达独自坐在病床上。
房间里的灯光是冷色调,连带着她身体里的血管,好像也一寸寸冷下去。
父亲的话像一扇门,坚决将她挡在某种真相之外。
然而正是这扇门,让安曼达暗自更加确定,八岁的自己真的在母亲去世的那天,走进了他们的卧室,解开了母亲留下的信息。
可是,可是,父亲斩钉截铁的否认,会和这一切有关吗?
清晨的汽车旅馆,微弱的光线渗进百叶窗的缝隙,带着室外薄雾的湿润。
房间里似乎还残留着昨天下午的焦灼,余明朗从床上起身,赶在安曼达约定到达的时间以前,将桌上的机械臂零件收拾好,顺带通过脑波通讯,给技术专员“蜘蛛”发送报告消息:
“我已经收拾好了,就等对方过来。”
没有显露出任何情绪的句子。
“嗯,是‘重点观察对象’。”隔着屏幕,余明朗都能想象出蜘蛛那种调侃的语气,“你把事情搞成这个样子,都能联合上目标人物的女儿,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上面让我从沙漠边区登陆,不就是赌这个运气吗?”余明朗面无表情地编辑着消息,“况且比起我的情况,你才是那个更需要小心隐藏的特工。”
“我又没你有价值。”蜘蛛打出坏笑的表情,“而且,我代表上面确认过你的消息,你当时可没有认出我哟。”
余明朗的脸一下子黑了。
按照规定,就算是在他从沙漠逃往中枢城,那段算得上每天东躲西藏的日子里,也不能越级和蜘蛛见面。
因此他只能凭借对方每次打电话时欢脱的语调,和经过电流扭曲后勉强可以辨认的男声,来想象对方是个比他略小一些、专攻黑客等电子技术的年轻男性。
可是听蜘蛛的口气,对方不仅奉上级命令见过他,还确认过他的情况。
而且,他竟然一点都没有看出来,对方是和他一样,藏身在努比斯人中间的间谍!
掉面子!
余明朗哼了一声,颀长身形倚在窗边,看见了沿着灰扑扑的废弃铁道驶来的摩托车。
“对象过来了。”余明朗发送消息。
那个熟悉的身影穿了一身纯黑的骑行服,在晨雾中完美勾勒出她曼妙的身体曲线。
“作为中文母语者,我温馨提示你一下,”蜘蛛脑波输入的速度飞快,消息几乎是下一秒就发了过来,“对象这词一般不是这么用的。”
“不是你说人家是重点观察对象的吗!”
“因为叫‘目标’也怪怪的嘛,你好像没把‘人家’当‘目标’,哟哟哟~”
余明朗还没想好该怎么教训蜘蛛,房间门就被敲响了。
两长一短,他和安曼达约定的口号。
余明朗拉开门。
门外站着安曼达,抱着双臂。
一身纯黑的摩托骑手服,发丝还沾着晨雾,眼神却格外凌厉。
余明朗顿时觉得有些口干。
他扶着门框,喉头滚动了一下,却被门外的女人翻了个白眼:“怎么,你不想让我进去?”
“没。”余明朗连忙让开,压低了声音,“你这么早就来了?”
“正好在约定时间啊,你睡傻了?”安曼达皱起眉,径直坐到床沿,却不多说话。
余明朗迎着她逼视般的目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率先指向桌上从机械臂里拆出来的芯片:“没什么别的事要说的话,我们现在就看看,芯片里到底有什么信息?”
“……昨晚之后,我想起来一些东西。”安曼达看着他,声音不紧不慢,“不只是回忆里跟我母亲有关的信息,还有更多东西。”
“比如?”余明朗微微偏过头,褐眼眸露出专注的神色。
“比如,我想起来了,”安曼达眨了眨眼,语气异常坚定,“我在病房里昏迷的时候,从一片黑暗的意识空间,突然走进了我回忆里小时候的家。我正在家里流连,可是忽然有一个人,在房间外面呼唤我,说沙漠边区出现了状况,需要派出巡检队……”
余明朗的指尖下意识地敲了敲桌底,微不可察地收紧了。
他马上知道了她想说什么。
“我离开意识空间里重构的房子时,撞见的人是索恩医生,所以我一直以为,当时第一个找到我的人是索恩。”她抬起头,声音格外清冽,字字分明,“但是,余明朗,找到我的人是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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