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的风,终究吹不进玉京城高耸的城墙。
乌兰图娅跪在冰冷的刑台上,铁链勒进她纤细的手腕,寒意刺骨。初秋的阳光本该温暖,却照不散笼罩在她心头的严寒。台下攒动的人群投来各种目光——好奇、怜悯、贪婪,甚至还有令人作呕的淫邪。
“这就是那漠北王的独女?长得倒是标致。”
“什么漠北王,不过是个蛮族头子,也敢自称王者?如今不也成了阶下囚。”
“听说她今年才十六,这般花容月貌,可惜了...”
议论声如蚊蝇嗡嗡,钻入图娅耳中。她闭上眼,试图屏蔽这些噪音,却无法屏蔽内心翻涌的痛楚。三个月前,她还是漠北草原上最自由的鹰,苍狼王的明珠;如今,却成了敌国都城中任人宰割的羔羊。
“抬头!”监官粗暴地抓起她的头发,迫使她面向台下,“好好让诸位老爷看看,你这蛮族女子值什么价!”
头皮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但图娅咬紧下唇,硬是不发一声。她的目光越过台下那些锦衣华服的达官显贵,望向远天。玉京的天空被高墙切割成四方形,不如漠北的天那般辽阔无垠,蓝得让人心醉。
“父王...”她在心中默念,眼前又浮现出那片生她养她的草原。风吹草低,牛羊成群,苍狼族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还有阿赫,那只色彩斑斓的塞外鹦鹉,总是站在她肩头,学着父王的声音喊她“小图娅”...
“漠北王独女,乌兰图娅,年方十六,精通骑射,容貌上等!”监官尖利的声音将她从回忆中拽回,“起价——千金!”
竞价声顿时此起彼伏。
“一千五百金!”
“两千金!”
“两千五百金!”
价格一路飙升,图娅感到一阵反胃。她不是不懂这意味着什么——成为某个权贵的玩物,失去自由,失去尊严,甚至可能忘记仇恨,忘记那场燃遍王庭的大火,忘记父王在她面前倒下的身影。
“五千金!”一个脑满肠肥的皇商高声喊道,得意地环视四周,仿佛在炫耀自己的财力。
监官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五千金!陈老爷出五千金!还有更高的吗?”
图娅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一旦落入这个以虐待女奴出名的皇商手中,她将永无复仇之日。
“五千金一次!五千金两次!”
就在监官举起木锤,即将一锤定音时——
“暴君当死!国祚当终!!”
一道凄厉尖锐的叫声,划破刑场的喧嚣。
众人惊骇望去,只见一只色彩斑斓的塞外鹦鹉,从图娅宽大的裙裾阴影中冲出,如同一支离弦的箭,直扑监官的面门!
“什么东西?啊!”监官捂脸惨叫,鲜血从他指缝中渗出。
那鹦鹉在空中一个灵巧的回旋,精准地叼走了监官腰间那把象征囚禁的精铁牢笼钥匙,随后稳稳落在图娅的肩头。
是阿赫!它竟然一路跟随她来到这里!
“钥匙!抓住那畜生!”台下守卫顿时大乱。
钥匙“铛啷”一声落入图娅的笼中。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她迅速挣脱一只手上的铁链——多日来,她一直在暗中磨损那铁链的连接处——猛地将钥匙抓在手中。
也就在这一刻,她的目光与人群中一道冰冷的视线不期而遇。
那是一个戴着斗笠的男人,站在刑场的角落,半张脸隐在阴影中,看不清面容。但他腰间一枚残缺的玄铁令牌,让图娅心头一震——那是...“天机阁”的标记?那个传说中知晓天下事,却在三年前一夜之间销声匿迹的神秘组织?
希望,如同死灰中的火星,骤然亮起。
“快!抓住她!死活不论!”监官捂着血流不止的脸,气急败坏地吼道。
守卫们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拔刀冲向木笼。
图娅来不及多想,迅速用钥匙打开脚镣,一脚踢开木笼的门。第一个冲上来的守卫举刀劈来,她侧身闪避,顺手夺过对方兵器,一记肘击将其打昏在地。
“漠北的狼,就算拔了牙,也还是狼。”她低声自语,眼中燃起许久未见的火焰。
台下顿时乱作一团,围观百姓四散奔逃,达官显贵们则在护卫的保护下匆忙退避。图娅挥舞着夺来的长刀,与涌上来的守卫战在一起。
她身形灵动,刀法凌厉,全然不似一个刚受过数月囚禁之苦的少女。这是苍狼族世代相传的刀法,曾让漠北铁骑踏遍草原,令周边部族闻风丧胆。
“阿赫,飞高些!”她朝肩头的鹦鹉喊道。
阿赫听话地振翅高飞,在刑场上空盘旋,时而俯冲下来啄击守卫的眼睛,为图娅创造进攻的机会。
“在那里!别让她跑了!”更多的守卫从四面八方涌来。
图娅心知寡不敌众,必须尽快脱身。她一刀劈开迎面而来的长枪,顺势翻身跃下刑台,落入混乱的人群中。
“追!”
她挤在惊慌失措的人流里,拼命向前奔跑。身后的追兵紧追不舍,呼喊声、脚步声、百姓的尖叫声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
转过一个街角,图娅猛然看见前方也出现了一队守卫。前后夹击,无路可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旁边一条狭窄的巷子里伸出一只手,将她猛地拉了进去。
“别出声。”一个低沉的男声在她耳边响起。
图娅正要反抗,却看见对方腰间那枚残缺的玄铁令牌。是天机阁那个人!
男人将她推到一堆杂物后面,自己则若无其事地走到巷口,正好挡住追兵的视线。
“看见一个蛮族女子跑过去了吗?”守卫气喘吁吁地问。
“往那边去了。”男人随手一指,声音平静无波。
守卫不疑有他,立刻带着人马向他所指的方向追去。
图娅屏住呼吸,直到脚步声远去,才稍稍放松下来。这时她才注意到,阿赫不知何时已经飞回了她身边,正警惕地站在杂货箱上,歪头打量着那个戴斗笠的男人。
男人转过身,摘下斗笠,露出一张出乎图娅意料的脸。他看起来约莫二十五六岁,面容清俊,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散不去的阴郁。最特别的是他那双眼睛,深邃如夜,仿佛藏了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为什么救我?”图娅警惕地问,手中的刀并未放下。
男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打量着她:“乌兰图娅,苍狼王的独女。你的国家被左贤王赫连勃勃与朔朝大将赵无忌联手覆灭,你作为战俘被押送至玉京。我说得可对?”
图娅心中一震:“你如何得知?”
“天机阁无所不知。”他淡淡道,眼神却闪过一丝自嘲,“至少,曾经是。”
“你是天机阁的人?”图娅追问,“天机阁不是已经...”
“覆灭了。是的。”他接过话头,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三年前,一夜之间,烟消云散。”
图娅握刀的手微微颤抖:“那你是...”
“墨尘。前朱雀堂副堂主。”他微微颔首,“如今天机阁,恐怕只剩下我这么一个‘前’成员了。”
这时,阿赫忽然扑棱着翅膀飞起来,在墨尘头顶盘旋几圈,然后落在他肩头,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颊。
图娅惊讶地看着这一幕。阿赫向来怕生,除了她和父王,从不与旁人亲近。
墨尘也略显意外,但他没有驱赶阿赫,而是轻轻抬手,抚摸着鹦鹉的羽毛:“聪明的鸟儿。它知道刚才是我救了你。”
“阿赫,回来。”图娅唤道。
阿赫不情愿地飞回她肩头,但仍歪着头盯着墨尘看。
“多谢相救。”图娅终于放下刀,行了一个漠北礼节,“但我必须知道,你为何要救一个朝廷钦犯?”
墨尘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久久不语,最后才轻声道:“因为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
“和你父亲一模一样。”他的声音里有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十七年前,我曾见过苍狼王一面。那时我还只是天机阁的一个小学徒,随师父前往漠北调查一桩旧案。你父亲...是个真正的英雄。”
图娅鼻尖一酸,强忍住涌上眼眶的泪水:“英雄...英雄却死于小人之手。”
墨尘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图娅抬起头,眼中燃起坚定的火焰:“复仇。我要手刃赫连勃勃和赵无忌,重建苍狼族。”
“就凭你一人?”墨尘挑眉。
“还有阿赫。”图娅抚摸着肩头的鹦鹉,“而且,我原本打算找到天机阁,寻求帮助。”
墨尘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天机阁已不复存在。”
“但你还在。”图娅直视他的眼睛,“天机阁的副堂主,不会是个普通人。”
四目相对,巷子里一时寂静无声。远处追兵的喧哗声隐约可闻,而这条窄巷却仿佛成了乱世中唯一的安宁之地。
墨尘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容短暂地驱散了他眉间的阴郁:“你说得对,我确实不是普通人。我是个亡命之徒,被朝廷通缉,被昔日同门追杀,活得像个影子。”
“为什么?天机阁为何覆灭?”图娅忍不住问。
墨尘的眼神骤然转冷:“这是个很长也很危险的故事。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我已经一无所有,还怕死吗?”图娅反问。
就在这时,阿赫忽然焦躁地扑腾起来,发出一连串急促的叫声:“有人!有人!危险!”
墨尘神色一凛:“追兵回来了。我们得立刻离开。”
他拉起图娅的手,向巷子深处跑去。图娅本欲挣脱,但他的手像铁钳一样牢固,而身后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
他们穿过弯弯曲曲的小巷,翻过几堵矮墙,最终来到一间破旧的民房前。墨尘有节奏地敲了敲门,三长两短,门应声而开,一个驼背老者探出头来。
“墨先生?”老者惊讶地看着他,又瞥见图娅和她肩头的鹦鹉,更是诧异。
“祥叔,借个地方避一避。”墨尘简短地说,拉着图娅闪身进屋。
屋内陈设简陋,但整洁干净。祥叔什么也没问,只是示意他们到里间去,自己则走到窗前,警惕地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这里是天机阁的据点?”图娅小声问。
“曾经是。”墨尘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如今天机阁的据点,大多已被朝廷查封或监视。这里是少数几个幸免于难的地方之一。”
图娅接过水杯,却没有喝:“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天机阁为何覆灭?”
墨尘在她对面坐下,目光复杂:“你真的想知道?”
“我必须知道。”图娅坚定地说,“如果我想要借助天机阁的力量复仇,就必须了解它的过去。”
墨尘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天机阁覆灭,是因为我们查到了一件不该知道的秘密。”
“什么秘密?”
“关于当朝皇帝的身世。”墨尘压低声音,“我们查到,陛下...并非先皇亲生。”
图娅倒吸一口凉气:“这怎么可能?”
“千真万确。”墨尘的眼神变得幽深,“二十五年前,当时的皇后因宫廷斗争失去独子,为保住后位,她从宫外抱来一个男婴,冒充皇子。这个秘密被掩盖了二十多年,直到三年前被天机阁偶然发现。”
图娅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如此惊天秘闻,若是传出去,足以颠覆整个大朔朝。
“所以...皇帝对天机阁下了杀手?”她终于问道。
墨尘点头:“一夜之间,禁军包围了天机阁总舵,见人就杀。同时,各处分舵也遭到突袭。我因为在外执行任务,侥幸逃脱。”
“其他成员呢?都...”
“大多遇难。少数几个逃出来的,也音讯全无。”墨尘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痛楚,“我暗中调查了三年,发现事情远比想象中复杂。朝廷内部有人与漠北的左贤王勾结,而你父亲的死,也与这个秘密有关。”
图娅猛地站起身:“你说什么?”
“苍狼王手中,掌握着能证明皇帝身世的证物。”墨尘直视她的眼睛,“这就是他被灭口的真正原因。”
图娅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她一直以为,父王的死只是因为赫连勃勃的野心和赵无忌的贪婪,从未想过背后竟牵扯到如此巨大的阴谋。
“什么证物?”她颤声问。
墨尘摇头:“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件证物至今未被找到。否则,他们不会留你活口,更不会大费周章地将你押送至玉京。”
图娅忽然明白了什么:“他们以为...我知道证物的下落?”
“或者,证物就在你身上。”墨尘的目光扫过她全身,最后停留在阿赫身上,“或者,在这只鹦鹉身上。”
阿赫似乎听懂了他们的对话,不安地抖了抖羽毛。
图娅回想起押送途中,那些守卫总是翻检她的随身物品,甚至连她破损的衣物也不放过。原来他们是在寻找这件至关重要的证物。
“我不知道什么证物。”她诚实地说,“父王从未向我提起过。”
墨尘若有所思:“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无意中得到了它。”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祥叔急匆匆地走进来:“墨先生,官兵开始挨家挨户搜查了,很快就会到这里。”
墨尘立刻起身:“我们得走了。”
“去哪里?”图娅问。
“出城。”墨尘简短地回答,“玉京不能再待了。”
图娅犹豫了一下:“你为什么愿意帮我?只是因为敬重我父亲吗?”
墨尘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身看着她,目光深邃:“因为我与你一样,都有必须完成的复仇。”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那是一个邀请,也是一个承诺。
图娅看着他的手,又看看肩头的阿赫。鹦鹉歪着头,忽然开口道:“信任他!信任他!”
她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好,我们联手。”
两只手紧紧相握,一个是亡国公主,一个是覆灭组织的最后成员,在这间破旧的民房里,缔结了一个将改变天下命运的盟约。
窗外,夕阳西下,将玉京城的天空染成一片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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