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洒在玉京城的街巷间。
乌兰图娅的手还被墨尘握在掌中,他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奇异地带给她一丝安定。但这安定转瞬即逝——门外传来的兵甲碰撞声与呵斥声越来越近,如同死神渐近的脚步。
“从后门走。”祥叔压低声音,浑浊的老眼里闪着精光,“穿过院子,隔壁胭脂铺的地窖有暗道通往下水道。”
墨尘点头,松开图娅的手,转而扣住她的手腕:“跟紧我。”
他的动作不容拒绝,图娅只能紧随其后。阿赫紧张地抓住她的肩头,爪子微微陷入皮肉。
祥叔率先推开后门,警惕地四下张望,然后朝他们打了个手势。墨尘拉着图娅闪身而出,三人一鸟悄无声息地穿过狭小的院落。
就在他们即将抵达隔壁院墙时,前门突然传来粗暴的撞门声。
“开门!官兵搜查逆党!”
图娅心头一紧,脚步微顿。墨尘却毫不迟疑,一把揽住她的腰,纵身跃过不高的院墙。他的动作干净利落,落地时几乎没发出任何声响。
“这边。”祥叔已经等在那里,掀开地上一个隐蔽的木板,露出黑黢黢的洞口,“沿着梯子下去,直走约莫半里,有个岔路口,走左边那条。出口在城西的乱葬岗。”
墨尘点头:“祥叔,您呢?”
老者的脸上浮现一丝决然:“老朽自有去处。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图娅看着老者花白的头发,心头涌上不忍:“跟我们一同走吧。”
祥叔却笑了,露出一口豁牙:“姑娘好心,但老朽在这玉京城活了六十年,自有保命的法子。快走吧,愿狼神保佑苍狼王的血脉。”
前门的撞门声越来越响,伴随着木门破裂的巨响。祥叔脸色一变,不由分说地将他们推向洞口:“走!”
墨尘不再犹豫,率先下到洞中,然后伸手接应图娅。阿赫扑棱着翅膀,先一步飞了下去。
“多谢。”图娅朝祥叔深深看了一眼,顺着梯子爬了下去。
就在木板即将合上的瞬间,她听见前院传来官兵的怒吼和祥叔故作惶恐的声音:“官爷,这是做什么?小老儿做点小本生意,可从不曾作奸犯科啊...”
黑暗吞没了最后的光线,木板彻底合拢。
“嚓”的一声,墨尘点燃了火折子,昏黄的光晕照亮了狭窄的地道。这里勉强容一人通过,空气潮湿浑浊,带着一股霉味。
“跟紧我。”墨尘低声道,举着火折子向前走去。
图娅紧随其后,阿赫安静地站在她肩头,只是时不时不安地转动小脑袋。
地道蜿蜒曲折,脚下是湿滑的泥土,偶尔能听见头顶传来模糊的声响——是玉京城夜间的车马声和更夫的梆子声。他们仿佛行走在这座繁华都城的血管里,见证它不为人知的阴暗面。
“那个老人...不会有事吧?”图娅忍不住问道。
墨尘头也不回:“祥叔是玉京城的‘地老鼠’,比我们更懂得如何在地下生存。”
“地老鼠?”
“专门在地下活动的人——盗墓的、走私的、逃犯...”墨尘的声音在地道里回荡,带着空洞的回音,“天机阁与三教九流都有往来,这些人重义气,比朝堂上那些衣冠禽兽可靠得多。”
图娅沉默片刻,又问:“我们现在去哪?”
“先出城。”墨尘简短地回答,“然后北上,去北疆。”
“北疆?”图娅一怔,“那是赵无忌的地盘。”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墨尘终于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况且,天机阁在北疆还有一个秘密据点,连朝廷都不知道它的存在。”
火折子的光晕中,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是夜空中最固执的星辰。
“那里可能还保留着一些重要卷宗,关于你父亲,关于那件证物,关于天机阁覆灭的真相。”他补充道。
图娅心头一动:“你认为那件证物可能是什么?”
墨尘摇头:“不知道。但能让皇帝如此忌惮,不惜与漠北叛徒勾结也要得到的,必定是能动摇他统治根本的东西。”
他们继续前行,地道越来越窄,有时需要弯腰才能通过。阿赫不安地在她肩头挪动,发出细微的咕噜声。
“它说什么?”墨尘忽然问道。
图娅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你能听懂?”
“不能。但我看得出来它在传达什么信息。”
图娅侧耳倾听,然后脸色微变:“阿赫说,后面有人跟上来了。”
墨尘立刻熄灭火折子,地道瞬间陷入彻底的黑暗。两人屏息凝神,果然听到后方隐约传来脚步声和压低的交谈声。
“...确定是往这边走了?”
“血迹到洞口就消失了,肯定下了地道...”
“分头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追兵!他们竟然这么快就找到了地道的入口!
墨尘重新点燃火折子,眼神凌厉:“跑!”
他们不再顾忌声响,在地道中狂奔起来。图娅感到阿赫紧紧抓住她的肩膀,爪子刺破了衣衫,嵌入皮肉,但她顾不得疼痛。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追兵显然也发现了他们。
“站住!再跑就放箭了!”威胁声在地道中回荡。
墨尘猛地推开图娅:“前面右转!”
几乎就在同时,几支箭矢擦着图娅的衣角飞过,钉在前方的土墙上。好险!
他们拐进右侧的岔路,这条地道更加狭窄低矮,两人不得不半蹲着前进。
“这样不行,”图娅喘息着说,“迟早会被追上。”
墨尘忽然停下脚步,伸手在墙壁上摸索着:“祥叔说过,这条地道有些机关...”
他用力按下一块凸起的砖石,后方顿时传来轰隆声和追兵的惊呼——他触动了某个机关,暂时阻挡了追兵。
“快走,挡不了多久。”墨尘拉起图娅继续向前。
他们又跑了一段距离,前方隐约透出微弱的光亮。
“快到出口了。”墨尘吹灭火折子,“小心些,外面可能就是乱葬岗。”
越靠近出口,空气越发新鲜,但也带着一股腐臭的气息。月光从出口处洒落,照亮了这个肮脏的通道。
出口隐藏在一個破败的墓碑后面,他们小心翼翼地钻出来,发现自己果然置身于一片坟地之中。歪斜的墓碑、散落的骸骨、飘荡的磷火,构成一幅阴森可怖的景象。
“呕——”图娅忍不住干呕起来,不仅是因这气味,更因为连日的奔波与紧张让她的胃部阵阵痉挛。
墨尘警惕地环顾四周,然后指向远处隐约的城墙轮廓:“城门已经关闭,我们必须另寻出路。”
就在这时,阿赫突然焦躁地扑腾起来,发出一连串急促的警告声。
“有人!”图娅低呼。
墨尘立刻拉着她躲到一座较大的坟墓后面。只见一队举着火把的官兵正从远处走来,仔细搜查着每一座坟墓。
“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图娅压低声音。
墨尘眼神阴郁:“恐怕祥叔已经落入他们手中...”
图娅心头一沉。那个豁牙老者的面容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官兵越来越近,火把的光芒已经能照到他们藏身的坟墓。图娅屏住呼吸,感到墨尘的手按在了剑柄上——他准备拼死一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阿赫突然飞了起来,向着与藏身处相反的方向飞去,一边飞一边大声叫嚷:“这边!这边!快来抓我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官兵们一愣,随即纷纷向阿赫的方向追去。
“该死的鸟!”
“抓住它!”
图娅的心揪紧了:“阿赫!”
墨尘按住她的肩膀:“它在救我们。趁现在,快走!”
他们趁机向另一个方向逃离。图娅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阿赫灵巧地在墓碑间穿梭,引着那群官兵越跑越远。
他们一路狂奔,直到远离乱葬岗,躲进一片小树林才停下脚步。图娅扶着树干大口喘息,心中满是对阿赫的担忧。
“它会没事的。”墨尘忽然开口,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那只鸟比你想象的要聪明。”
图娅直起身,月光下她的脸色苍白:“现在我们怎么办?没有阿赫,我...”
她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墨尘突然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拉到自己身后。
“有人。”他在她耳边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颈侧。
图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看见林中有几个黑影正在移动,动作矫健,显然不是普通官兵。
“是内卫。”墨尘的声音凝重起来,“皇帝亲辖的秘密卫队,专门处理见不得光的事情。”
内卫们呈扇形散开,悄无声息地向他们包抄过来。这些人的身手明显比之前的追兵高出一大截。
墨尘缓缓抽出长剑,剑身在月光下泛着寒光:“跟紧我,我们杀出去。”
“不必。”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从他们身后传来。
图娅猛地转身,看见一个身着玄色劲装的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脸上戴着半张银质面具,只露出一双毫无温度的眼睛。
“墨尘,好久不见。”男子的声音平淡无波,“或者我该称你为‘隐麟’?”
墨尘将图娅护在身后,剑尖直指对方:“银面,你倒是阴魂不散。”
被称为银面的男子轻笑一声:“奉阁主之命,请朱雀堂副堂主回去一叙。”
图娅明显感到墨尘的身体僵住了。
“阁主?”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不可能...阁主他早已...”
“殉职了?”银面接话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讥诮,“看来你这三年躲得确实很好,连组织重建的消息都不知道。”
墨尘握剑的手微微发抖:“你说什么?”
“天机阁已经重建,在新阁主的领导下。”银面向前一步,“现在,放下武器,随我回去。至于你身后的漠北公主...格杀勿论。”
最后四个字如同冰锥,刺破了夜晚的宁静。
电光火石间,墨尘突然动了。他的剑如毒蛇般刺向银面,速度之快,超乎图娅的想象。
银面似乎早有准备,侧身避过这一剑,同时手中多了一对短刃,与墨尘战在一处。两人的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剑刃相击的火花在黑暗中格外醒目。
与此同时,其他内卫也围了上来。图娅不得不拔出自己的刀应战。这些内卫个个身手不凡,她很快便落于下风,左臂被划开一道血口。
“唔...”她闷哼一声,后退几步,背靠在一棵树上。
眼看另一把刀迎面劈来,图娅闭上眼,准备迎接死亡——
“铛”的一声金属撞击,预期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她睁开眼,看见墨尘不知何时已经摆脱银面,挡在她身前,架住了那把致命的刀。
他的左肩渗出血迹,显然是为了救她而受了伤。
“走!”墨尘低吼一声,从怀中掏出一个球状物,狠狠摔在地上。
“砰”的一声,浓密的烟雾瞬间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树林。图娅感到墨尘拉住她的手,在烟雾的掩护下向林子深处狂奔。
身后传来内卫的咳嗽声和银面冷静的命令:“追,他们跑不远。”
他们不顾一切地奔跑,树枝抽打在脸上,划出血痕,但两人都顾不上了。墨尘的伤势显然影响了他的速度,图娅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越来越沉重。
“你的伤...”她担忧地开口。
“无妨。”墨尘打断她,声音因疼痛而紧绷,“前面有条河,顺着河水走,可以掩盖我们的气味和血迹。”
果然,不久后他们就听到潺潺水声。一条小河在月光下泛着银光,蜿蜒流向远方。
墨尘率先跳入河中,图娅紧随其后。冰凉的河水让她打了个寒颤,但也暂时缓解了伤口的疼痛。
他们顺流而下,不知过了多久,墨尘突然拉住她,指向河岸上一处隐蔽的洞穴:“那里。”
洞穴入口被垂下的藤蔓遮掩,内部空间不大,但足以容纳两人躲避。一进入洞穴,墨尘就支撑不住,靠着岩壁滑坐在地上。
“你流了很多血。”图娅跪在他身边,借着从藤蔓缝隙透进来的月光查看他的伤势。
左肩的伤口很深,鲜血还在不断渗出。图娅撕下自己衣摆的内衬,为他包扎伤口。
“那个银面...是什么人?”她一边包扎一边问道。
墨尘因疼痛而深吸一口气:“银面郎君,曾经是天机阁最顶尖的杀手之一。三年前那场屠杀后,我以为他也死了...”
“他说天机阁重建了,是真的吗?”
墨尘的眼神复杂:“不知道。但如果这是真的,为何要来杀我们?又为何会有内卫参与其中?”
图娅系好绷带,坐在他对面:“你相信他的话吗?关于阁主...”
“不可能。”墨尘斩钉截铁地说,“我亲眼看见阁主的尸体...胸口插着御林军的制式长剑,就倒在天机阁的大堂上。”
沉默在洞穴中蔓延,只有河水流动的声音隐约可闻。
良久,图娅轻声问道:“当时...是什么样子?”
墨尘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腥的夜晚:“火光...到处都是火光。喊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我本来在外执行任务,连夜赶回总舵,看到的却是一片火海...”
他的声音平静,但图娅能听出其中压抑的痛苦。
“我冲进火场,看见满地都是熟悉的尸体...青龙堂主、白虎堂主、玄武堂主...他们都死了。最后在大堂,我看见阁主倒在血泊中,手里还紧紧握着天机阁的令牌...”
图娅伸手,轻轻覆上他紧握的拳头:“都过去了。”
墨尘睁开眼,看向她:“没有过去。只要真相未明,冤屈未雪,就永远不会过去。”
他的眼神炽热,图娅在其中看到了与自己相同的火焰——复仇的火焰。
“我和你一样,”他继续说,声音低沉而坚定,“都有必须手刃的仇人。”
“皇帝?”
墨尘摇头:“不全是。天机阁覆灭的背后,有一个真正的策划者——一个隐藏在幕后的黑手。银面称他为‘新阁主’,我怀疑...他就是当年的叛徒。”
图娅感到一阵寒意:“你是说,天机阁内部有人背叛?”
“这是唯一的解释。”墨尘的拳头握得更紧,“否则外人不可能如此精准地掌握天机阁所有据点的位置,以及每个成员的动向。”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扑棱翅膀的声音。图娅警觉地握住刀柄,却听见熟悉的叫声:
“图娅!图娅!”
是阿赫!
她惊喜地掀开藤蔓,果然看见色彩斑斓的鹦鹉飞了进来,落在她伸出的手臂上。
“阿赫!你没事!”图娅抚摸着它的羽毛,欣喜若狂。
阿赫亲昵地蹭着她的手,然后忽然转向墨尘,歪着头看他肩上的伤:“疼吗?疼吗?”
墨尘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还好。”
阿赫又转向图娅,急促地叫道:“危险!很多人!追来了!”
图娅与墨尘对视一眼,神情重新变得凝重。
“我们必须继续赶路。”墨尘挣扎着站起身,“内卫不会轻易放弃。”
图娅点头,但看着墨尘苍白的脸色,担忧道:“你的伤...”
“死不了。”他简短地说,率先走出洞穴。
月光下,他的背影挺拔而孤寂,像是承载了太多秘密与伤痛。图娅快步跟上,肩头的阿赫安静地梳理着羽毛。
前路漫漫,危机四伏,但不知为何,看着墨尘的背影,图娅心中竟生出一丝前所未有的勇气。
也许,复仇之路并非她一人独行。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