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帘纱帐,两方天地。
虞雁书躺在床上,月光穿透破旧的纱帐漏在她的脸上。身下床榻虽硬,但总归能让她四肢舒展,安心睡上一觉。
一帐之隔,越重霄躺在凳上,呼吸微不可闻。
盯着纱帐看了许久,虞雁书慢慢闭上眼睛。是越重霄把床榻让给了她,又主动挂上纱帐隔开两人,也不知委屈的到底是谁。
将将要睡,“哗啦!”清脆的响声打破寂静,虞雁书心神一震,惊醒过来,院外响起破口大骂。
“越重霄,滚出来!”
“丧家犬,窝囊废,你怎么还有脸活着?”
“你跟越含英一样,胆小如鼠,罪该万死!”
“三十郎,我要杀了你为灵州百姓报仇……”
骂声一句高过一句,虞雁书听出来了,门外是个醉汉,先是砸了酒坛,又指着越重霄痛骂,原因便是越家败给犽族,丢了弯月五塞。
醉汉兀自骂了半天,越重霄始终一言不发。这般动静他不可能没醒,只能因为他早就习惯了。
虞雁书背对纱帐,用手捂住耳朵。
一直等到外面没了声音,虞雁书长出口气,醉汉终于走了。
“嘭!嘭!嘭!”
拍门声又响又急,近在咫尺,醉汉趴在门上,骂声直接钻进屋内。
“越重霄,我看见你回来了,你出来,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门板在醉汉手下咣当作响,几乎要被推倒,虞雁书没想到他不仅没走,反而冲进了院子,不由得惊呼一声。
“害怕了吗?娘子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明日一早我送娘子赶去码头,或许还能追上那些侍卫。”
越重霄以臂作枕,仰面盯着房梁,目光仿佛要透过去,懒怠的声音里果然没有一丝睡意。
虞雁书是被吓到,但也不至于这就夹着尾巴逃回晟京,闷声应道:“他若真闯进来,我还有的是辛藤粉末。”
越重霄低笑出声,问她:“你在哪里买的粉末?效果当真不错。”
“自己做的。辛藤晒干磨制成粉,颜色殷红如血,味道辛辣刺鼻,倘若进入眼睛少不得要痛上几天。”
“我从未听过辛藤这种东西,娘子真是见多识广。”
“我也不知刀匪会在半路埋伏,生活环境不同,见识自然也不同。”
越重霄嘴角上扬,转头向着纱帐,他看不见女郎的身影,却能听出她已经完全镇静下来。
她比他预想之中有趣得多。
醉汉闹了半夜,虞雁书很晚才睡,第二天又早早醒来。撩开纱帐,室内只余一条长凳,越重霄不知去了哪里。
灶上倒是备着热水和一张咸香扑鼻的胡麻饼。
虞雁书简单梳洗一番,醉汉昨晚砸碎的酒坛还堆在墙根,她本想拾起来,中途又停了手。
碎片易拾,可惜治标不治本,谁知醉汉会不会哪天又来大闹?眼下要做的,是把这塌了的院墙、缺了的院门修好。
“你是……何人?”
身后冷不防蹦出一句疑问,白白净净的蓝袍郎君紧盯虞雁书,眼中满是疑惑。
“我没走错,这是霄兄的家。”
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蓝袍郎君伸手指着院子,如此破败的房舍,整个白雾村去哪找出第二家?
虞雁书微微一笑:“我姓虞,敢问郎君如何称呼?”
女郎面容昳丽,笑时眸光盈盈,犹如风动平湖,蓝袍郎君蓦地耳根发热:“韩郴。”
“韩郎君口中的霄兄可是越重霄?”
“是……”
虞雁书暗自思忖,以越重霄如今的处境,韩郴既然还肯叫他霄兄,想来两人关系尚可。
“韩郎君来得不巧,他一早便不在家。”
“我知道,正是霄兄差我来的。”
*
看见越重霄,韩郴笑着打了招呼,整个灵州只有他会如此。
“霄兄,你怎么来了?用过早饭了吗?”
韩郴住在村子东边,今日一早,越重霄绕路过来寻他。
“我吃过了,有件事想麻烦你。”
话虽如此,韩郴还是往越重霄手里塞了张饼子。“什么事啊?”
“我想请你帮我修缮院墙。”
“你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越重霄甚少在家落脚,某天回来就见院墙塌了大半,院内一片狼藉。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有人故意推的,以此发泄对他的不满。
韩父是泥瓦匠,韩郴觉得自己以后也是,结果阴差阳错成了捕头。他问越重霄需不需要垒墙,越重霄说不用。他又问需不需要查出是谁做的,越重霄还是说不用。韩郴也就没再提了。
“这段时间或许要在家中常住。”
越重霄随口解释,又道:“麻烦你了。”
韩郴嘿嘿笑了两声:“小事。对了霄兄,昨天那俩刀匪已被押入大牢,赏钱发下来后你八我二。”
“不用,五五分成即可。”
越重霄没法依靠士农工商谋生,全靠捉了通缉令上的逃犯交给韩郴,由他拿去领赏,赏钱两人平分。
韩郴有些不好意思:“以身犯险的事都是霄兄你做,我不过跑跑腿,两成赏钱足够了。”
越重霄丝毫不觉自己亏了:“若是没你,我就算捉了逃犯王知州也不会给我赏钱。”
这话倒是真的,知州姓王名得全,本事不大脾气不小,偏偏极会左右逢源,在官场上混得如鱼得水。来了灵州第一件事就是把越家拉出来批斗一通,扬言绝不学做这等贪生怕死之徒,誓要肃清灵州,还百姓太平。
你要问王得全具体做了什么,那就不知道了,总之说了就是做了。
韩郴在王得全手底下当差,唉了一声:“明天要去围捕疤面贼,希望兄弟们都能平安回来。”
韩郴对于围捕压根不抱希望,一是因为王得全亲自带队,可以想见指挥有多混乱;二是疤面贼人狠功夫高,专挑官员下手,已有不少兄弟折在他的手里。
越重霄沉下眉头:“你们发现了疤面贼的踪迹?”
“对啊,有人举报他藏在废庙里,王知州定了严密的计划……”
“哪间庙?”
“就是以前那座靠近弯月五塞的百花娘娘庙……霄兄,你去哪里!”
“抓人。”
“不行霄兄。”韩郴急着拦住越重霄,“疤面贼赏钱是高,可他穷凶极恶,出手狠辣,是个切切实实的亡命之徒,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
“你能随口说出王知州的计划,可见他根本没有下令保密,计划早漏成了筛子。等他明天带人大摇大摆过去,连疤面贼的影子都找不到。”
“可是……”
越重霄拍拍韩郴的肩膀:“放心,我自有数。”
他当然知道疤面贼身手不凡,因为,那是越家军的杀敌招式。
弯月五塞失陷之后,越家军随着越含英永坠地底,背上死有余辜的骂名。
疤面贼是谁?为何会越家军的招式?还是说,他本就是越家军一员?
越重霄要把他找出来才能知道真相。
韩郴见拦不住,只能再三嘱咐越重霄小心行事,千万不要逞强,不行就撤。
越重霄一一应下。“我这一去不知几天能回,还要劳你帮我照看家里。”
韩郴赶紧拍着胸脯保证,如今再想,顿时惊觉越重霄修缮院墙是因为虞娘子,要他照看的也是虞娘子!
*
“虞娘子和霄兄是旧识吗?”
韩郴问的委婉,虞雁书答的直接。
“我们是新婚。”
韩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我与他早有婚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因世事无常而改。”
这样一说韩郴想起来了,他好像是从同僚口中听过几句碎语,没想到是真的。今时今日,她竟还敢嫁给越重霄,实在勇气可嘉。
“嫂嫂,修墙的事交给我吧,今天之内我一定把事情办妥。”
韩郴从善如流地改了口,且他看着清秀,干起活来却是一把好手。
忙到中午,院墙拔地而起,韩郴特意寻来一些碎瓷断瓦,连同醉汉砸碎的酒坛一起插在墙头。
“嫂嫂你看,这下别说人闯进来闹事,狸猫来了都没地儿落脚。”
虞雁书忍俊不禁,端来凉茶给他解渴。
“多谢嫂嫂,待我上山砍些竹子,做成竹门先用着,日后得空再做一扇木门给嫂嫂送来。”
“不着急,韩郎君先歇歇吧。”
韩郴的手艺尽得父亲真传,好不容易碰到机会施展,浑身用不完的劲儿。
“没事,我很快就回来,早些做完嫂嫂夜里也好安心休息。”
韩郴拎起柴刀,临走之前提醒虞雁书:“白雾山深得很,据说里面有吃人心肝的妖怪,嫂嫂日后若是进山千万别走太深,最好与人结伴而行。”
“我晓得了。”
虞雁书送韩郴出门,回身时余光一晃。
越重霄虽然住在白雾村,但是离他最近的一户人家相距足有百米,如果虞雁书没看错,方才那家有人躲在门口偷偷看她。
“叩叩叩、叩叩叩……”
敲了一阵,院内始终没有动静,虞雁书只得转身离开。
片刻之后,院门漏开一条缝隙,妇人悄悄探头张望,看见门口空无一人才松了口气。
“夫人。”虞雁书自墙后飘然转出,向妇人盈盈一拜。
虞雁书没有真走,妇人吃了一惊,又要关门。虞雁书抬手按在门上,妇人担心夹到她的手,站在门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甚是为难。
“夫人,敝姓虞,就住在隔壁。方才看见夫人,又想到我们都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所以来跟夫人打声招呼。”
妇人素面朝天,身材高大,一身布衣虽然颜色暗淡,但通身收拾得很是干净,只是蜡黄浮肿的脸色显得她有些病恹恹的。
闻言,妇人勉强挤出点儿笑意,叫了声虞娘子,又忍不住问:“你是越家新妇?”
虞雁书没打算藏着掖着:“是的。”
果然,妇人本就蜡黄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推开虞雁书的手:“虞娘子太客气了,还是请回吧。”
显而易见,妇人不想搭上这份邻里关系。
“阿娘,谁来了呀?”一道稚嫩的童声赶着关门之前传了出来。
那是个约摸四五岁的小姑娘,眼睛又黑又亮,梳着丫髻,两只圆圆的发包上各插了一圈蓝紫色小碎花,可见梳发的人对她满是喜爱。
妇人拉住准备出门的女儿:“回去月牙,你的药喝完了吗?”
“药太苦了,我不想喝……”
“啪!”门彻底被合上了,仍能听见门后响起苦口婆心的声音。
虞雁书贴到门旁,提高声音:“夫人,令爱发髻上的花朵名叫婆娑萝,用作染料颜色美丽,可若是戴在头上,吸入过多花粉,可能会导致精神不振,恶心干呕。”
话音落下,门后静悄悄的,也不知妇人听见没有。
虞雁早有预料,除非不识得越重霄身份,否则百姓对他的态度要么恨之入骨,要么避如蛇蝎,妇人已经算是和善。
“只要站在我的身边,你就会沾上我的污名。”
想起越重霄的话,虞雁书目光灼灼,他是认定了她会无处容身、知难而退吗?
不,虞雁书望向那扇紧闭的门。虞连山的女儿也好,越重霄的妻子也罢,那都是别人赋予她的身份。
她会靠自己挣得立足之地,虞雁书只是虞雁书,不是任何人的附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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