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雁书第一次进尚书府,与阿娘站在门口等了许久,元淳终于姗姗来迟,没有急着开口,而是先把她们上上下下打量一遍。
虞雁书年方十七,出落得亭亭玉立,一双眼睛随了母亲,静如平湖,深不见底,看得久了像是能把魂吸进去。
妇人荆钗布裙,长眉妙目,虽有几缕细纹爬在眼角,但并未损其颜色,反而让她更多了份从容。
母女二人站在一起,样貌只有五分相像,气质却是如出一辙。
元淳勾勾嘴角,笑意浮于表面:“大人在书房呢,两位随我来吧。”
尚书府内粉墙黛瓦,绿水环绕,穿过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虞雁书再次停在门口,等元淳先去通报。
不过这次她倒是很快就被叫进去了。
虞连山坐在桌后,手中捧着一卷古籍,见两人进来,虞连山书未放下,只把目光投了过去。
片刻之后,他道:“你都长这么大了。”
与元淳不同,虞连山的审视是不动声色的,笑意也是极温和的,但虞雁书仍觉得不舒服。
男人面容儒雅,保养得宜,不难看出年轻时定然是位翩翩公子,然而再怎么伪装,也改变不了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格外凉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
“阿鱼,见过尚书大人。”妇人轻碰女儿的手以做提醒。
虞雁书福身向座上男人行礼问安。
“不必见外,叫我阿耶就好。”
“礼不可废,阿鱼自幼便在乡野长大,没有规矩,大人莫要纵容了她。”妇人不卑不亢,语气疏离,显然不是真的在说女儿。
虞连山叹了口气:“翠微,你是在怨我吗?当年之事实在非我所愿。”
“大人说笑了,我们母女二人相依相守,平淡度日,心中已是极大满足,何怨之有?”
虞连山起身走到妇人面前,想要伸手替她将一缕散落的鬓发别到耳后。妇人微微侧身,避开了他。
虞连山只好放下手:“我知道,这么多年我对你们母女亏欠太多,如今阿鱼已经大了,我也想好好弥补她。”
妇人蹙眉,袖中双手收紧,却听虞连山一字一句说道:“我给阿鱼定了一门亲事,对方乃是——”
*
曾经的明远将军,如今的败军之将,越重霄。
虞雁书望着马车外的郎君,这人蜜色肌肤,生着一张轮廓分明的清俊面庞,眉眼与下颌俱是线条凌厉,然而面上无精打采,眼下挂着乌青,一身玄色衣袍袖口毛边,早不知洗过多少回,越看越是横生一股落魄之气。
“金簪价贵,娘子还是好生收着吧。”
越重霄松了手,掀起车帘,两名拦路刀匪已被打晕过去,四仰八叉倒在地上。
“多谢郎君救命之恩。”虞雁书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越重霄,更没想到最后是他出手救了自己。
“不必谢我,他们二人中了你的粉末,我来不来娘子都能平安脱身。所以,是娘子自己救了自己。”
越重霄一边答话,一边取出绳索将两名刀匪捆在一起,然后屈指递到嘴边呼了声长哨。
林中应声跃出一匹瘦马,身姿矫健,毛色纯净,只可惜往主人身边一站,硬是也被衬出几分落魄。
越重霄挽住缰绳,极目远眺,夕阳抹在天边的最后一丝血痕消了下去,天要黑了。
“官府的人很快就会过来,娘子不必担心,只管坐在车中稍待,届时他们会把娘子安全送回码头。”
眼看着越重霄将要上马,虞雁书攀住车门,探出半个身子。
“等等!”
黑衣郎君转头看她,挑了挑眉,意思再明显不过。
还有事吗?
虞雁书下了车,这才发现越重霄身量竟是如此之高,令她不得不仰头看他。
“郎君知道我的身份,定然也知道我来灵州所为何事。”
“知道。”
“既然如此,郎君为何弃我不顾?”
越重霄抱起双臂,似笑非笑:“因为……你根本就不是虞连山的女儿。”
尚书千金病弱西子,三步一喘,七步一咳,且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根儿,药石无医。而眼前这位女郎,不仅美,还颇有几分力气——若是被那金簪刺中可不得了。
“我是虞连山的女儿,只是不是你认识的那位。”
虞雁书的阿娘名唤翠微,原是虞夫人的陪嫁婢女,两人一同长大,感情胜过寻常主仆。
那时虞连山还只是个穷书生,凭着一副好皮相俘获了虞夫人芳心,被疼爱女儿的岳丈鼎力扶持。
婚后,虞夫人很快便怀孕了。因为虞连山常常挑灯夜读,为了不打扰妻子休息,虞连山搬到偏房歇息。
虞夫人心疼丈夫,也知他心怀大志,势必要考取功名,所以每晚都会差遣翠微去看看他,天冷加衣,天热打扇。可是有天晚上,翠微去了之后迟迟未归。
虞夫人没作他想,直到翠微小腹隆起,她才惊觉丈夫竟然早与婢女暗中苟合。
虞夫人大怒,动了胎气早产生下女儿。虞连山跪在妻子床前,声称翠微在他酒醉之时趁虚而入,这才令他犯下大错。
看着襁褓中虚弱的女儿,虞夫人从前有多信任翠微,如今就有多恨之入骨。
最终,虞夫人留了翠微与她腹中孩子一命,将她赶去乡下庄子自生自灭。
十七年后,虞连山已是礼部尚书,世人盛赞其为如兰君子,清风明月,美名传扬。倘若越家没有兵败,仍旧身居国公之列,那么两家将有一桩极好的亲事。
可惜越家败了,虞夫人对女儿爱若珍宝,绝不允许虞连山为了名声葬送女儿一生。
所以虞雁书成了代替尚书千金出嫁的人。
于情,虞连山并不在意她的死活;于理,她又确实是虞氏之女。
“虞连山倒是好算计。”越重霄静静听着,对此并不意外,反而故意问虞雁书,“娘子当真愿意牺牲自己?何不放手一搏,回去揭穿你那便宜阿耶的真面目?”
虞连山既然做了,岂会不把事情做绝?他手中扣着翠微身契,有的是手段逼虞雁书同意。
越重霄耸耸肩膀,表示同情,忽又话锋一转:“说到底这是虞娘子的家事,与我又有什么关系?灵州百姓视我如过街之鼠,苟且偷生于我而言已是不易,实在无暇顾及娘子。虞连山这出戏,在下恕不奉陪。”
“郎君且慢。”
虞雁书再次叫住越重霄,向他深深一礼。
“我一定要带阿娘离开虞家。我们做个约定如何?我只需要郎君给我个名分,助我保全虞连山苦心经营的名声,三年期满,郎君和离也可休妻也罢,我将奉上白银万两以表谢意。”
越重霄饶有兴味,视线越过女郎落到马车之上。
“白银万两,听起来实在难以拒绝。不过,这些嫁妆怕是不值。”
“我指的不是嫁妆,而是真金白银。”
“娘子有吗?”
“现在没有,给我三年时间,我把银子送到郎君面前。”
越重霄默了片刻,忽然放声大笑:“娘子志存高远,在下佩服。”
虞雁书知他不信自己,“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前者之所以贵于后者,乃是因为光阴一去不复返,钱财去了,有的是法子再拿回来。”
越重霄靠上瘦马,目光肆无忌惮地游走在女郎身上,最后直视她的眼睛。
坚定,坦荡,不肯后退,女郎不闪不避回望着他。
越重霄忽然想答应她,看看她到底有什么本事敢说出这番话,但又忍不住提醒:“娘子想清楚了?在下声名狼藉,一贫如洗,就算你我做的是假夫妻,只要站在我的身边,你就会沾上我的污名。”
“想清楚了。”
女郎没有一丝犹豫。
“那便走吧,夜路难行,去白雾村还有一段距离。”
越重霄拍拍马背,换来瘦马一声响鼻。
“而且飞云脾气不好,最多只驮两只箱子,娘子不仅要与我一道步行,还要忍痛割爱,舍弃一些身外之物。”
这对虞雁书来说不是问题,值钱的东西早被元淳扣下,车上只有一箱书卷与一箱衣物是她想带走的。
越重霄捆好箱子,放到飞云背上,飞云立刻摇头摆尾想把箱子甩掉,越重霄摸出一根皱巴巴的胡萝卜递到他嘴边。
“好啦,辛苦你了。”
飞云这才作罢,嚼着胡萝卜迈开步子,马蹄交替踩踏地面,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声。
山一程,水一程。
夜沉孤月高悬,风急乱叶飘飞。
越重霄带着虞雁书停在村子边缘,这里孤零零地立着一间破屋,虽说修了院子,但院墙塌了大半——其实塌不塌也没什么影响,因为院子根本没门。
“娘子请进。”
越重霄拉住飞云,请虞雁书先进。院子里一半是砖石,一半是杂草,虞雁书勉强找到落脚之地。
推开房门,屋内除了一张床榻、一条长凳再无他物,果然……一贫如洗。
越重霄栓好飞云,卸下两只箱子提到门口。
“在下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娘子希望先听哪个。”
“好消息。”
“陋室虽陋,放下娘子的箱子不成问题。”
“坏消息呢?”
“陋室太陋,别无空房,只能委屈娘子与我共处一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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