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花子巷

韩郴听到动静急急赶来,拦住要动手的村民,得亏他大小是个官身,平日又没少帮助乡里乡亲,众人这才卖他几分薄面,但却嚷嚷着报到官府,把虞雁书和越重霄抓起来。

韩郴自是不信妖女之说,不过这病既然不止一个人得,显然有传染危险,遂快马加鞭赶到衙门,将事情报与王得全。

“传染病?”

王得全“啪”的一声搁下筷子,滚圆的身子靠上椅背,“还不离我远些,你想让我也染上脏病不成?”

“属下不敢。”韩郴依言后退,与王德全拉开距离,“这病从何而起、传到何处、有什么厉害之处,眼下一概不知,还请知州大人快些派人彻查。”

“用你多嘴,你说的这些本官岂会不知?来人!”

门外应声进来两名衙卫,王德全命令他们:“去找两个医术好的大夫到白雾村,再沿着白雾村周边问问,还有没有人得了这种怪病。”

衙卫不敢耽搁,当即去办,傍晚时分回来禀报。

怪病确实能够传染,不止白雾村,粗略一算,竟有十来个村子都出现了这种病症。而且皮肤长出肉芽只是前期症状,再过几天肉芽就会溃烂流血,止不住碰不得,折磨得人寝食难安,哭爹叫娘。

明明才举办过花朝节,求了百花娘娘庇佑,怎么一转眼灵州出了这种怪病,这不是打他脸吗?

王德全绝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安抚百姓不要害怕,他已经命令全城大夫集中起来,商讨治病良方。

然而这边大夫还没摸到头绪,那边怪病已经潮水般蔓延开来,下了禁令都挡不住。

最先得病的人最惨,到了后期不仅高烧不退,浑身更是没有一块儿好皮。那副样子,真是比活死人还可怕。

王德全一开始还能强撑着出来演戏,后来身边一个婢女腕上现了红痕,吓得王德全当即闭门不出,对外宣称他累病了,如今正卧床不起。

*

“嫂嫂,你没事吧?”

韩郴站在院内,用白布蒙住口鼻。从怪病被发现到现在半月有余,白雾村每多一个村民染上病症,众人对虞雁书的恨意就更多一分。在死亡与病痛的双重折磨下,他们对虞雁书是妖女的说法深信不疑。

方才便有几人一起过来,扬言烧死虞雁书才能解决怪病,为了拦住他们,韩城脸上身上都挂了伤。

虞雁书摇摇头,她也佩了面巾,大夫商讨至今,唯一得出的结论是蒙住口鼻可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传染。

“我没事,韩郎君回去吧,待在这里村民只会连你一起恨上。”

韩城又气又无奈:“他们……他们就是太害怕了……哎,真不知这病要什么法子才能治住。”

越重霄坐在廊下,手中把玩那柄短刀,随口问道:“王德全那边如何了?”

韩郴撇嘴:“如今谁也见不了王知州,我也不知他是真病还是假病。”

“现在由谁主事?”

“根本没人,乱成了一锅粥,甚至连杀了染病之人以切断传染这种浑话都说得出来。”

越重霄将短刀抽出半寸,冷冷刀锋映出他半垂的眸子。

片刻之后,越重霄把刀推回鞘中,漫不经心地问:“好在州衙还没关门,你在里面,可知道这病最先在何处出现?”

韩郴点头:“毛铁匠非说嫂嫂害了他们,我才不信,特意跟兄弟们打听过了,第一个出现怪病的地方名叫花子巷,一来时间早于嫂嫂来灵州,二来嫂嫂从没去过那里,所以这事无论如何怪不到嫂嫂头上。”

虞雁书心中动容,向他道谢:“韩郎君多番维护之恩,雁书莫不敢忘。”

“嫂嫂太见外了,当初霄兄救我一命,若是我帮嫂嫂几次就能还了恩情,真是让我占了天大的便宜。”

虞雁书用余光扫过越重霄,这人还在玩刀,仿佛方才几句都是胡乱问的。

“韩郎君可知花子巷在哪里?”

“嫂嫂问这个做什么?战败之后那里成了流民住的地方,眼下又是传染重地,清者自清,嫂嫂可千万不要为了自证清白过去。”

韩郴一天天操不完的心,对虞雁书再三劝告,最终也没告诉她花子巷在何处,还嘱咐越重霄看好她。

韩郴走后,虞雁书进屋翻出一根水灵灵的胡萝卜,看得飞云双眼发直,追着胡萝卜一通乱啃。

虞雁书摸摸它的脑袋:“好飞云,你吃了我的胡萝卜,能不能带我去花子巷?”

飞云晃晃耳朵,嚼得愈发起劲。

越重霄见状把短刀插回腰间,起身解了飞云的缰绳,无奈道:“你这馋马,自己吃得开心,欠了人情还不是要我来还?这下好了,我不得不带这位虞娘子去花子巷。”

谁会指望马儿回答问题,本来就是要问马主人的。

虞雁书达成计划,翻身跨上马背,越重霄见她动作利落,疑道:“娘子会骑马?”

轮到虞雁书居高临下看越重霄:“我何时说过不会?”

这倒是的,越重霄举手讨饶:“又是我不好,小看了娘子。”

虞雁书挽住缰绳:“我不劳你跟着同去,你只用告诉我怎么走。”

“娘子人美心善,在下甚是感激,可惜我才答应了韩郴要看好你。”

虞雁书飞去一记眼风,又让他演上了,明明本来就打算去。

“上马。”

“今时今日,花子巷恐怕是整个灵州最危险的地方,娘子当真要去?”

越重霄望着马背上的女郎,如同初见那日,她的眼中没有丝毫退让。

“去,坐以待毙更危险。”

*

花子巷地处弯月五塞与灵州城之间,早已没了巷的模样,目光所过之处只见断壁残垣,最好也不过是支个草棚,勉强遮阳避雨。

男人、女人、大人、孩子……人人衣不蔽体、蓬头垢面,或坐或躺,好像马上就要随着破败的环境一起腐烂。

虞雁书下了马,后背仍是热的,也不知越重霄是何体质,体温竟比常人高出许多。难怪他总是一身单衣,夜夜都去河里洗漱,虞雁书原以为他是图方便,现在才晓得他是降温去了。

转过拐角,花子巷的全貌撞入眼帘,虞雁书顿住脚步,热意忽地被冷意取代......这里哪像活人待的地方。

发现巷口有陌生人,几道黑沉沉的视线从暗中钻了出来。虞雁书越往里走,凝在她身上的视线越多。走到一处敞开的门前,屋里忽然扑出一道灰影,抓向虞雁书的面门,“给我——”

这人动作极快,虞雁书躲闪不及,幸而被人扣住肩膀,身体后仰寸许,这才避开了他。

越重霄放开虞雁书,望着伏在地上的人。他的两条腿上肉芽满布,从屋内扑到屋外耗尽了他仅剩的力气,这会儿已经无力站起。

“给我……”灰影拼命爬向虞雁书脚边,肉芽溃烂血流不止,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痕,仿佛锁链,一端锁在他的腿上,另一端隐匿在黑黢黢的屋内,令他永世不得逃离这里。

他想要的是虞雁书脸上的面巾。

怪病爆发之前,花子巷便是避之不及的腌臜之地,怪病爆发之后,这里彻底被放弃了,以至于他们连一张面巾都得不到。

虞雁书取出放在怀中的帕子递过去,那人蓦地睁大眼睛,然后一把抢了过去,胡乱系在脸上。

其实他心里清楚,已经染了怪病,再佩面巾也于事无补,是求生的本能让他不管不顾地抓住最后一丝幻想。

虞雁书环顾四周,一双双眼睛紧盯着她,有人麻木,有人愤怒,更多的如同灰影一般,写满了对活下去的渴望。

“诸位,我们是来调查怪病源头的,有谁能告诉我巷子里第一个得病的人是谁?”

虞雁书问完,周遭鸦雀无声,好半天才有一人哑着嗓子反问她:“你是谁?”

“我是白雾村人,因为第一例怪病出自这里,我想知道怪病究竟因何而起,或许能找到医治它的法子。”

问话的人将信将疑,目光飞快地从越重霄身上扫过,将他腰间那把短刀看得真真切切。

“你们真的不是来杀我们的?”

越重霄一拱手:“阁下误会了,我不是衙门中人,只是供这位娘子驱使的仆从。”

虞雁书顺势点头。

问话的人略略放下心,伸手指向巷子深处:“是张老婆子,不知她还活着没有。你想看就去看吧,她的门前有棵歪脖子树。”

虞雁书道了谢,继续往里走,很快就找到了张老婆子的住处。

低矮的破屋内依稀传出啜泣,虞雁书唤了两声无人答应,于是抬手按住门板,轻轻一推。

没锁的门应声而开,屋内面黄肌瘦的小娘子惊惶转身,发现来了两个陌生面孔,强装凶恶问道:“你们是谁?要做什么?”

在她身后炕上,头发花白的张老婆子仰面躺着,睁着两眼一动不动。她染病久,肉芽已经遍布全身,血水脓水混在一起,打湿了她身下的破褥子。

虞雁书表明来意,小娘子哇的大哭起来:“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阿婆已经死了!”

虞雁书心下默然,却听身后有人冷冷发问:“谁说她死了?”

说话的是位妙龄女郎,着一身青色圆领男袍,头戴幞头,肩背药箱,遮住了下半张脸,露出一双冷淡疏离的眸子,径直走到张老婆子跟前。

“她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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