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带着凉意的阴风贴着地面漫进了这间封闭的卧室，房梁下的人包裹在一块巨大碎布中，脚尖晃荡，熟悉的被中药压制的臭味正一点点地从这块暗沉的碎布上发散开来。

悬空的尸体下，椅子歪倒在一旁。

浓稠的不知是血还是其他什么东西的液体将脖子处的绳子染成黑色，顺着脚尖一点一点地滴在了椅面上，汇聚成一滩后，又从边缘落到了地面。

井淮义死了？

意识到这件事情的那一刻，时间似乎都凝滞了。

宋盏脑袋出现短暂空白，挂在绳子里的明明是人，但恍惚中，碎布下的人影又逐渐变成狐婴的模样。

他扭头看向屋檐处，锋利的霞光以门板为界，将屋子内外切割成一明一暗的两处空间，外面的长凳上已经没有人了，院子空荡荡的，所有东西都被染成了艳丽的红，但此刻的温度却并不炽热。

甚至有种如坠冰窖的极寒。

宋盏垂下眼眸，握住了自己左手的手腕，指腹温热的触感驱散了他此刻心头的寒意。

探究井淮义的死这件事对宋盏而言已经没有意义了，不管是自杀，还是死于狐婴的报复，都没有任何区别。

这个被阴狐和人面藻井同时玩弄在股掌之间变成疯子的可怜人，已经得到了永久的安宁。

从生到死，他都活在所谓的神的谎言中。

井村里的人没有被寄生，婚祭也只是针对井平知续命的仪式，或许除了他的姐姐，没有人会在这场婚祭中丧生。所有人都在阴狐的庇护下，用他们自己的血肉作为报酬，奉上虔诚的信仰，获得利益。

只有这个疯子，在人面藻井给他搭建的覆灭的恐慌中，不得安生。

宋盏快步离开这个稍显破败的小院，井村里依旧没有人，天边的晚霞一点点被黑暗吞噬。

白天和云峥分头行动时，两人约定，天黑之际在古戏台碰头。

宋盏没有耽搁地往戏台那走，途中路过井村祠堂，浓重的如有实质的阴冷气息如水雾一样将他包裹，鼻腔里满是腐朽的味道。

祠堂沉重的木制牌匾高悬在门头上，两侧门神画像早就褪了色，剩下模糊的白框。

宋盏只匆匆瞥了一眼，便不再关注。

他想，或许这个祠堂里，供奉的不再是先人牌位，而是密密麻麻数不清的狐婴蹲在供桌上，替阴狐监视这些信徒。

宋盏到戏台时，云峥已经在那里了，正坐在戏台边上低头研究散落的皮影，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招了招手。

“你找到信了吗？”

宋盏停下脚步，在云峥旁边坐下来。

“信被井平知拿走了，不过现在信已经不重要了。”

云峥闻言放下手中的皮影纸人，探究地看了宋盏一眼，随后语气笃定：“你知道了谁是蜮。”

宋盏看向远处城墙上封锁的村庙，眼神漠然，不知道想些什么，许久之后，他说：“是井平知，他的执念是和我一起完成这场婚祭。”

云峥推了推眼镜，对于井平知是蜮这件事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似乎早就知道了一样，反而没料到的是这个蜮的执念，他诧异道：“和你完成婚祭？”

宋盏点头，神色如常，没有解释这件事，反而提起了井淮义变成鬼之后说的那番话。

云峥听完后，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他没有被骗，井村的人确实被寄生了。”

宋盏惊讶，这时，他突然闻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他偏头看向云峥，眉头皱起。

“你受伤了？阴狐做的？”

云峥点头，似乎在组织语言，片刻之后，他突然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

“井平知想杀我，原来是因为你。”

宋盏：“？”

云峥没有解释，说起了两人分开后他所遇到的事情。

他在唐祺家装死的时候，偷摸在唐祺和唐点点身上留下了追踪符，顺着符咒印记他很快就找到了他们，这两人在后山的一处山涧边，冰冷的山泉水顺着崖壁溅落。

此时的唐点点已经不是那个天真古怪的小女孩了，体内众多的灵魂取代了她的意识。

唐点点体内的人面藻井说那只阴狐就在这附近，但它感应不到具体位置。

云峥跟在后面倒是捡了个漏，山涧下方，隐藏了一个入口，只是被不算难解的障眼法这盖住。他破开迷障后，才发现事情开始变得诡异起来。

水下是一处山洞空隙，两边山壁上凿刻了密密麻麻的石龛，滴水的声音从头顶响起，山洞里很冷，角落里散落着各式各样的小孩衣服。

云峥给自己上了个隐匿身形的符咒，往山洞深处走，但走着走着，上方的石头竟然消失了，他不可思议地看见了天空。

硕大的圆月挂在黑夜，面前是块空地。

地上，种满了人。

宋盏不寒而栗：“种？”

云峥点头。

山洞里除了滴水声，在没有别的声音，土里的那些人，甚至连呼吸的起伏都没有。

云峥数了数，一共四十三人，男女老少皆有。小腿以下栽种在地里，膝盖向前弯曲，半跪在地面，两手举过头顶，脖子也高高地昂起，面朝月亮。从背后看，像水族馆里从泥沙里钻出来的成片的花园鳗，

他走到众人前方，云峥才发现，这些人的眼睛和嘴巴是张开的，张得极大。所有人的眼球上都覆盖了一层黑色的阴翳，不似人的眼睛，如果要说的话，更像那些诡异的狐婴。

忽然，月光里下了场黑雨，落进了这些人的身上和嘴巴里，他们的衣服没有湿，身体自动吸收了剩下黑色的液体。

就在这时，云峥看见他们的衣服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他走近，发现那是一团影子，狐婴形状的影子。

四十三人中有一半人都出现了这种情况。

影子越来越大，逐渐从衣服下蔓延到了他们的脖子和脸上，但片刻之后，绝大部分人身上的黑影都停止生长，甚至像一开始那样慢慢缩回了衣服里，但有两人例外，黑影逐渐包裹了他们整个身体，血肉化作养料，供养这个影子。

突然，一只手从两人大张的嘴巴里伸了出来，接着是头，胸膛，腿，脚，像是蜕皮一样，两个新生的人从黑影中诞生。

这两人的脸，竟然和原本被黑影包裹的人一模一样。只有那双眼睛不同，漆黑的瞳孔填满整个眼眶，像个新生的幼兽好奇地窥探这个世界。

脱下的黑影消失了。

片刻后，那新生的两人瞳孔上裂开一道缝隙，一只人的瞳孔在他们的眼睛里重新张开，爬满熟悉的阴翳。与此同时，他们脸上的表情消失，变得麻木，跳进坑里，将自己重新种进了土里。

没有人发现这场新生和取代。

云峥想，这些被栽种在土里的人，有多少还是原来的自己？就在这时，他听见了脚步声，回头，看见是一个脸色苍白已有死相的青年。

这是井平知？

云峥看着这个人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走过，坐在了月亮正下方的石头上。

所有人，只有他没被种在土里。

云峥凭空写了道符，将符凝聚成非常小的一滴水，弹到了这个青年身上，肉眼看不见的字符从这滴水落下的地方腾空而起又转瞬消失。

这个人，是蜮！

就在这时，青年睁开眼，似乎朝他这里瞥了一眼。云峥想，是巧合吧？这个人明显已经遗忘了自己是蜮的事实，他不应该能看见隐匿身形的自己。

这个青年又闭上了眼睛。

果然是巧合。

水滴声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山洞里充斥着可怕的寂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头顶月亮的光芒越来越暗，云峥打了个哈欠，觉得自己该去和宋盏汇合了，就在他起身时，一颗石子突然滚落在他脚边。

井平知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眼，视线分毫不差地落在了他身上，脸上挂着戏谑的笑，眼底却是森然寒意。

“呵，你算什么朋友？”

云峥愕然，没理解这人话中的意思，还没来得及想他被发现了这件事，山洞突然暗了下来，极其的黑降临，同一时间，四周石龛中蓝色的烛火无风自燃。

巨大的压迫感从上方坠落，云峥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锁定了，他缓缓抬头，黑色的月亮降落，种在地里的人被看不见的力量唤醒，拔出地面，支起身子，用阴恻恻的黑瞳盯着他。

那轮月亮，是阴狐？！

云峥汗毛竖起，他的直觉告诉他，如果被抓住，或许自己就会变成下一个种在地里的人，没有丝毫犹豫，他拔腿就跑。

万幸的是，阴狐似乎顾忌外面的唐点点和唐祺，又或者说它担心老巢被人面藻井发现，追到门口就退回山洞里去了。

不幸的是，云峥腹部被阴狐破开一道不小的伤口。他在迷障交界处简单处理完伤后，回想他最后看到的那一幕，又隐匿行踪回到山洞。

宋盏问：“你是发现了什么？”

云峥脸色有些沉重：“这个鬼蜮的复杂程度，超出了我之前的预料。”

宋盏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但下一秒云峥就解释了。

“正常情况下，鬼蜮中所有有自我意识的存在都可以称之为鬼主，诚服于蜮，它们能意识到世界的异常。但我之前也说过，有些蜮会伪装成普通人，时间久了，他们会忘记自己的身份和力量。如果这种情况被鬼主发现，他们就会企图吞噬蜮。”

他停顿片刻，看向宋盏，“阴狐，正在想办法杀死井平知。”

宋盏手指一下一下点着戏台斑驳的地面，脸色依旧淡淡的，看不出情绪，片刻后，他问：“如果阴狐成为新的蜮，这也就意味着我们得完成它的执念了？”

云峥摇了摇头，“不是所有蜮都有执念的。”

宋盏手指停了下来，偏头看着云峥。

云峥继续说：“这是你进入的第二个鬼蜮，所以你不知道，大部分蜮都没有执念，或者说，他们的执念，就是将所有进入鬼蜮的人，永远留在这里。”

“虽然从鬼蜮出来的人能获得常人难以想象的力量，但鬼蜮从来不是什么大自然的馈赠。”

“得到力量的前提，是活着从这些鬼地方出去。学会搞理论的那些人认为鬼蜮是死掉的大千世界，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死物，如果没有新的生命出现，世界就会逐渐消融，所以，将我们这些人留在鬼蜮里，就相当于为它注入生机，也可以说，这是鬼蜮的进食。”

“也它们的求生方式。”

云峥的指尖出现一抹金色的微光，像萤火虫，缓缓飞向天空。

宋盏的视线跟随这抹光亮，看着它逐渐消失在远方，“这是什么？”

云峥没有立刻回答，反而看着宋盏：“你非常有天赋，凭借自己的推断找到蜮，向来是很难做到的事情，但你成功了。”

宋盏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你早就知道了井平知是蜮？”

云峥笑了笑，“鬼蜮已经在我们的世界降临上千年，现在还存在的家族势力都有自己的保命绝招和确认蜮的手段。虽然不知道上一个和你科普鬼蜮的人是谁，但这个人显然没告诉你全部事情。”

他向半空中伸出手，像是握住了什么东西。

“离开鬼蜮的第三种方法，也是最简单，存活率最高的，找到这里和现实的边界，穿过去。”

宋盏疑惑：“边界？”

云峥点头：“是啊，边界。”他将那只握拳的掌心打开，示意宋盏看过来。“手心和手背，就是现实和鬼蜮。很早之前就有人发现，我们的世界和鬼蜮就像两栋相邻的联排别墅，共用一堵墙。当然，这个墙不是物理意义上有形的物体，学会那些人称之为什么叠加态，他们向来喜欢把简单的东西复杂化，你只用知道墙的存在就可以了。”

宋盏问：“既然没有形状，那又怎么知道那是不是边界呢？”

云峥却说：“只要你看见，你本能地就会意识到，边界就在那里。”

宋盏：“你找到了这个鬼蜮的边界？”

云峥摇头：“这里太大，我还没有走完全部地方。”

两人之间顿时安静下来，没人说话。

宋盏垂眼，似乎在消化这些信息，许久之后他问：“如果鬼蜮和现实的边界被打破了会怎么样？”

云峥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自从鬼蜮出现后，从没有过这种情况，不过，”他顿了顿，抬头看天，“如果哪一天界限真的不存在了的话，现实和鬼蜮也就没有了区别。”

“那将会是所有人的末日。”

晚点还有一章，极限ddl选手[药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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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阴狐嫁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