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平知告诉宋盏,婚祭早就已经开始了,明天晚上的祭典只是尘埃落定的结局。要想改变这个局面,只有他能做到这件事。
宋盏问:“为什么?”
井平知说:“你没有向阴狐求过什么,也不是它的信徒,它看不见你在想些什么,你可以骗过它。”
“你也求过阴狐?”
井平知看了他一眼,眼里涌出笑意,“我当然求过。”
“你请了什么愿?”
井平知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说:“我的愿望,就要实现了。”
宋盏静静地看着井平知,没有追问,他或许已经知道了答案。
井平知是从祭拜阴狐的仪式中溜出来的,为了保证明天婚祭按时举行,他必须得回去了。
宋盏坐在床上,看着井平知离开,片刻后,他起身,也离开了这间屋子。就在他准备翻墙离开时,他听到了一声开门声,紧接着一道稍显严厉的女声喊住了他。
“小盏?”
宋盏回头,看见一个挺着肚子的女生站在院子对面的西厢房前,年纪不大,二十**岁的模样,两丛粗壮的辫子垂落在胸前,她身边那间房子的墙壁上,嵌着一个神龛,和他家中一样,里面没有神像,只有一尊灯台。
宋盏犹疑不决,“阿琴?”
女生扶着腰,慢慢地走过来。
她为什么会在井平知家里?
然而还没等宋盏问出口,那个女生却突然伸手,朝着他的脸扇了过来,宋盏毫不费力地躲开了,女生却狠狠地看着他。
“你要不要脸,井平知都要结婚了,你还和他搞在一起,两个男人,恶不恶心?让你出去读大学是为了出人头地,能让我们家过上好日子,不是让你搞男人的。你知不知道为了让你读大学,我们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你就是这么报答的?”
宋盏听着这毫不掩藏满是恶意的话,没有任何波澜,他平静地看着这个女人:“是你们向阴狐请了愿,改了成绩。”
阿琴嗤了一声,“不然呢,就凭你那个分数,这辈子都别想从这穷乡僻壤里走出去。”
宋盏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不都是为了你。四年没回来,在外边过得很滋润吧,是不是都忘了家里的娘和姐姐了?你出人头地富贵了,想把我们当成累赘扔掉,门都没有!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是要永远不分离的!”
她看着自己的肚子,眼中怨毒一闪而过。
“这是谁的孩子?”
女人听见宋盏的质问突然笑了一声,抚摸肚子,“如果我说是井平知的呢?”
宋盏压着眉头,面无表情,井平知那病怏怏的模样,走路快两步,都要喘不过气憋死,还能和人生孩子?
他不相信。
院子中间的杆子上晾着小孩子的衣服,小小的,在风中晃动,还有一床不大的百家被,若干不同的布料裁成正方形,缝合在了一起。
宋盏心底泛起凉意,他忽然意识到井淮义给他的那块散发着中药味道的碎布来自哪里了。
一个诡异的念头自心中而起。
“你怀的是狐婴?!”
女生的手顿住,缓缓从肚子上拿下来,像是疯了一样,大喊大叫。
“什么狐婴,这里面的,是神!我怀的是神,我是神明的母亲!”
宋盏没再管这个女人,他打开了井平知家所有屋子的门,阿琴怀了狐婴为什么不去别人家,而是在井平知这?云峥之前说过,说井村里的人消失了,井平知说那些人和他一样,都在参与婚祭前的仪式,为什么阿琴却没有去,她和婚祭无关?
所有的事情突然在她这里断了联系。
就在这时,宋盏看见了一张挂在墙上的遗像,瞳孔骤然缩小。
这是,村庙阁楼上的那个女人!
她已经死了?
宋盏走到遗像前,右下角写了两竖排小字。
井安民爱妻-井平知慈母,逝于2001年阴历6月29日。
她竟然是井平知的母亲?
宋盏昨夜从唐祺家的挂历上看见鬼蜮现在的时间是2010年,也就是说这个女人,在九年前人面藻井带走所有木匠后人的大火之前就已经死了。
她和井茹是什么关系?唐祺曾经说,井茹有个姐姐。
这个井安民?
宋盏心里隐约有种预感,他找到了井平知家相册,熟悉的男人出现在了每一张合照之中。
果然,井安民就是鬼戏里的那个村长。
信仰人面藻井的木匠后人是井平知的母亲。
将阴狐引入井村的人是井平知的父亲。
所有的事情一瞬间全都串起来了,井平知是井村两代神交替的源头。
他就是蜮!
九年前,井安民为了井平知去求人面藻井没有得到回应,阴差阳错却得到了阴狐的庇佑成为它的信徒,井村人在村长的指引下纷纷拜起了阴狐。人面藻井见大势已去,为了避开阴狐锋芒,自愿引一场大火,将自己和木匠后人的踪迹隐匿。
唐点点诞生于木匠尸骨之上,是人面藻井新的容器,大火中消失的所有人灵魂也寄居其中。井茹将唐点点送给不是井村人的唐祺身边,伺机寻找机会翻身。
九年后,井平知的身体又将油尽灯枯,他的爸爸井安民,也就是村长为了再次给井平知续命,准备了这场婚祭。井淮义的姐姐是祭品,所以他才会让他阻止这场祭祀。
但四年前又发生了什么?
唐祺为什么特意指出他在四年前遇到了阴狐,或许他在骗他,但没必要在时间点上造假。井淮义是也是四年前疯的,他不仅知道阴狐,也是除了唐家父女俩外唯一听见人面藻井呼唤的人。
宋盏觉得,他还是有必要再去见井淮义一面。
阿琴已经不在院子里了,她的房间门紧闭。
宋盏没有翻墙,直接从井平知家大门离开,推开院门就是榕树,正在挖坑的两个小男孩看见他,咋咋呼呼地站了起来。
“你偷村长家东西了!”
“我要告诉村长!”
两个小男孩一左一右拽住他的胳膊,不让他走。
宋盏看着榕树底下一个又一个坑,他突然问:“你们在挖什么?”
两个小男孩闭上嘴,互相看了一眼。
宋盏威胁:“不说的话我就让唐点点再也不跟你们玩了。”
“啊啊不行!我说。”
“二狗哥,别,他在骗小孩!”
瘦弱的小男孩见状要去捂住二狗的嘴,但二狗的声音明显比他的动作快了一步。
“我们在找妹妹。”
宋盏:“妹妹?”
见二狗说出来了,这个精瘦的小男孩撇嘴松开了宋盏,很不高兴的样子。
二狗心虚地看了看他的同伴,又看了看宋盏,低下头。
“娘每次都说给我们生了妹妹,但我们从来都没见过。”
宋盏突然问:“你们俩是一家人?”
瘦弱小男孩把手里的铲子扔在地上:“不是”
二狗抢着说:“板凳哥和我一样,也没见过他的妹妹。”
宋盏想起了阿琴肚子里的狐婴,他问:“那你们怎么知道妹妹被埋在了这里?”
那个叫板凳的瘦小男孩抬头看宋盏,脸上天真无邪,说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他说:“妈妈大着肚子住进村长家,出来时候肚子就瘪了。村长家我们找过,没有妹妹。我家就在旁边,我听到过榕树这里有小孩子的哭声。白眼狼,你知道吗,这里不只有我们的妹妹,村里所有的妹妹都在这里。”
宋盏心中一凛,他看向这棵至少百年历史的榕树,阴森感从每一个照不到太阳的角落逐渐蔓延开。
这就是他们向阴狐请愿的代价。
用自己的血肉替它孕育子民!
宋盏快步离开榕树广场,去井淮义家之前,他先将拱门里的木镯子取了出来,去了一趟城墙阁楼废弃的村庙。
面向井村这边的所有门窗都被锁住了,宋盏掏出那个玉家人留给他的皮影纸人。
“把门打开。”
皮影人挥了挥胳膊,门上钉死的板子应声裂开。
宋盏推门而入,封尘的腐朽味道扑面而来,他捂着鼻子,走进村庙,地上扬起尘灰。厚厚的蜘蛛网挂在这间村庙中央的神仙像上,颜料早就褪色。露出底下原本的木头胚。
村庙里面不大,没有人。
宋盏推开之前那个女人扔给他镯子的那扇窗户,站在窗户边,能看到所有进出井村的人。
“你在这里么?”
宋盏突然出声,无人回应,他继续说:“自己儿子要结婚了。作为母亲却不能亲眼看见。但你知道吗?这是一场祭祀,井平知其实快死了。”
“胡说!”
空荡的村庙里凭空出现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头上簪子的流苏在发间晃动。
“我的平知不会死的,他爹不可能让他死!”
宋盏转过头看着这个女人,“你说的对,井安民不会让井平知比他先死,这场婚祭就是他给井平知续命用的,用另一个女人的生命。”
这个早就死去的女人脸上出现悲哀的神色,“你对我说这些又如何呢,想让我去阻止他?先不说我已经死了,就算没死,作为母亲,我也不可能明明有方法,却还是看着我的孩子死在眼前。”她闭上眼睛,“如果有的选,我宁愿替平知续命的是我自己。”
“你已经这么做过了,不是么?九年前那次,”
女人睁开眼,眼底错愕,“你说什么?什么九年前?”
宋盏想,难道他推断错了,其实这个女人的死和井安民第一次求阴狐救井平知没有关系?可是九年后替井平知续命,需要人牲,那么九年前不可能不会没有祭品。
他刚想问女人是怎么死的,就看见那个已经变成了鬼的人突然变了脸色,猛地后退两步,眼底满是不可置信。宋盏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他的判断没有出错,井平知的妈妈就是第一次的祭品,但她是不知情的,有人替她选择了自己的命运。
这个人是,井安民。
宋盏垂下眼睛,遮掩此时的情绪。
许久之后,那个女人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苦笑着自言自语:“安民,你在怕什么,我当然愿意替我儿子续命啊……”
宋盏打断她,“你为什么死后会被封在村庙?”
女人抬头,眼里有泪:“这是神对叛神者的惩罚,死后不得超生,永生永世守着这井村,看世事变迁,亲人离去,永远无人知晓。”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宋盏从村庙离开,抓紧时间去找井淮义。井村里的人还是没有出现,榕树下的两个孩子也都不在那里了。他来到那扇熟悉的窗户边,然而窗户被青砖封砌,没留下一点缝隙。
宋盏眉头皱起,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没有犹豫,翻进了井淮义的家。
火红色的云霞将整个院子映照成血色,井淮义垂头坐在房檐下的长凳上,几乎和阴影融为一体。听见脚步声,他也没抬头。
宋盏走到他面前,“井淮义,那封信里究竟写了什么?”
井淮义这才抬起头,本就苍白的脸上更加没有血色,眼神涣散,像是没听懂宋盏说了什么。
宋盏看向井淮义的房间,房门虚掩,留下一道小小的缝隙。
“发生什么事了?”
井淮义摇了摇头,声音虚弱,“没什么,你没找到信?被井平知拿走了?”
他拍了拍凳子,示意宋盏坐下。
宋盏坐在了井淮义旁边,他突然觉得四周的温度变低,丝丝缕缕的阴气落在这屋檐下的角落。
井淮义没有看宋盏,视线落在了远方的天空。
“四年前你考上大学离开井村,那段时间我非常恨你,明明你的成绩一直都比我差,为什么你考上我没考上呢。我像是钻进了牛角尖。突然有一天,我脑袋里听见有人说话,很多人,他们告诉我,你的成绩是假的,是从伪神那里通过不正常手段作弊求来的。我一开始很怕,告诉家里人,他们不相信,以为我疯了。”
“脑袋里的那些声音又跟我说,不能把他们的存在说出去,他们说,我身边的人都被伪神寄生了,他们已经不是原来的自己。”
“我一开始以为这些都是我的臆想,可突然有一天,家里的墙上多出来一个神龛,我爸妈每个月总有几天和井村中的其他人一起消失不见。”
“那些称自己为神的东西和我说了很多很多事情,包括井平知被他爸续命的事。我那时候才开始慢慢相信他们说的那些话,整个井村都被伪神侵入了。”
“有一天,他告诉我,只要把这些被伪神寄生的人杀死,原本的他们就会回来,我相信了,拿刀砍伤村长还有其他人,之后我就被当成疯子关在家里,我让脑袋里的神救我出去,可那次之后,他们再也没和我说过话,像是根本没存在过一样,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真的疯了。后来,家里人给我配了药,喝完我会平静一段时间,但这件事是有代价的,每喝一次药,那些狐婴就会整夜整夜在我耳边哭泣,我真的受不了了,直到你回来前,我又一次听到神的声音,他们说,伪神将举办一场祭礼,如果成功的话,村子里的人就再也回不去真正的自己了。”
宋盏沉默地听井淮义说着这些埋藏在心底的难以宣之于口的秘密,“你不是因为你姐姐是祭品才要阻止婚祭?”
井淮义摇摇头,声音里满是绝望,“她是被阴狐选中的,我没有办法改变,我是想救他们的啊,我真的想救他们所有人,可一切已经不能挽回了。井村里的所有人,都会死去。”
一丝难以言喻的味道从井淮义的房间飘了出来,宋盏看向房门缝隙,心脏不知道为何砰砰跳动起来。
他起身,推开门。
一个人僵硬地吊在房梁上的绳子里。
是井淮义。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