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一五四、夜半虚前席(下)

我眼看着曹植闷不吭声地灌了自己差不多半壶酒,整个人似乎才冷静下来,重又抬头看向我,笑容中透出几分疲惫。

“叔权怎么不喝?”他抬手给我倒酒。

我端起杯子与他相碰,轻声道:“今夜与殿下定是不醉不归的。”

他呵呵笑了几声。我们又喝了几杯,他忽然问我:“那香,可否送我一些?”

我一愣,倒没想过他会提出这种要求。我也没有什么不愿意的意思。左右我有星寰在身边,随时可以再厚着脸皮问他要。

我忙掏出香盒,双手奉到曹植面前:“殿下若是喜欢,尽管拿去便是。过些日子,我请星先生再调制一些,派人给殿下送去。”

曹植笑笑,接过了香盒:“不必麻烦。这香,调配起来定然也不甚容易。幻梦虽好,终究不宜沉溺。”

我默然,思索着他话语中的意有所指,再看他的醉意朦胧,也颇有几分唏嘘感叹。

他们兄弟爱恨纠缠暧昧不明的一生,终究不是我能够触碰的。

“夏侯称你知道么?你年少时,我曾对你颇为不喜……”

曹植的话让我又是一愣。看他唇角含笑、媚眼如丝的样子,眼神在我身上又像是虚无缥缈没有焦点,不知是否真的醉了。

“你从小便仗着有几分蛮力,争狠斗勇,经常与人嬉闹打斗。有一次年关大宴,你与曹爽偷拿我父亲的宝剑戏耍,被你们二人的父亲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暴揍……哈哈,我心里可真是痛快,终于有人制得住你这小霸王……你可还记得?”

我十分尴尬。那都是真正的夏侯称的顽劣事迹,跟我有啥关系?我当然不可能记得啊。

我挠头讪笑:“当年罹患怪病之后,我对十八岁之前的事已经全然想不起来。殿下莫不是忘了?”

曹植脸上露出几分恍然,随即又长叹:“是了,是我忘记了。如今的夏侯叔权,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一个……”

我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酒,内心颇有几分微妙之感。纵然曹植可能不是有意说这话,听在我的耳中,实在过于微妙了些。

“夏侯称,”曹植幽幽地说,“如今的你,究竟还是从前的那一个么?”

我倏地扭头,与曹植四目相对。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他已经知晓了我的秘密。

他看我,我看他。我忽然大笑,打破了凝固一般的气氛:“殿下可以当做是同一人,也可当做我已脱胎换骨再世为人。无论如何,如今在殿下面前的人、是‘我’。”

曹植盯着我看了片刻,垂眸一笑:“罢了。如若你从未改变,你我亦不会这般深交。曹植的这条命,是‘你’救下的。”

我暗中松了一口气。看来刚才的香料给他的刺激确实不小。

“无论如何,此番分别,你我都需各自保重。司马懿留下了他的公子在你身边,你务必要小心提防。”曹植郑重地对我说。

司马懿已经决定要将司马昭留下来,维持原来在江陵的军职,跟在我身边、听从我的调遣。司马昭本人当然欢欣鼓舞,我心里却很清楚事情是没有那么简单的。

表面上看,司马懿让自家儿子向我多学一些东西,建立功勋、积累经验,也是尊重了司马昭本人的意愿。

实际上,司马家的二公子跟着我,等于是向其他人宣布他司马懿与我关系铁、交情深、立场一致,是有着极为重要的政治含义的。

因为有这样一层深意在,我必须尽最大可能确保司马昭的安全,绝对不能让司马家的公子在我手上出事。否则,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没有人可以预料。

但我也无法拒绝。我同样需要司马昭、需要整个司马家族。

我淡淡道:“我明白,子上留在我这里,我是不能把他当做普通下属来看待的。从某些方面来说,他比我的亲弟弟还宝贝。我也曾经一度想要拒绝,最终还是……算了。”

我笑笑看向曹植:“殿下,我们需要司马氏,但亦不能令司马氏过于独大。殿下明白我的意思么?”

曹植沉默地微微颔首,轻声道:“说说看。”

我更进一步凑近曹植身前,目光灼灼凝视着他:“殿下身为皇室,入京辅政,应当比我这个常年在外的边将更加明了。如今天下三分之势已历经二十余年,京畿之地安定富足,人心渐渐懈怠,与当年太祖皇帝打下江山、先帝奠定基业之时不可同日而语。”

曹植认同了我的看法:“京城世家的公子之中,已有偏重文采学问的苗头。怀有开疆拓土、平定四方之志,愿意亲身上阵的年轻一辈,已经不多了。”

他轻轻叹一口气,低声道:“就连陛下,偶尔也会流露出安于现状之意。”

曹叡确实不像曹丕、曹操那样执着于一统天下,我并非毫无感觉。但也有一种可能,曹叡所面临的局面比起他的父亲和祖父,还是大为不同的。元老功臣已经得到了应有的地位和待遇,创业的红利已经被瓜分殆尽,没有多少人还愿意去冒险了。

曹植的眸子转向了我:“唯有你,仿佛不知疲倦、不顾生死,一门心思地践行我父兄的遗志。夏侯称,你到底为的什么?”

我笑笑,沉声道:“自然是为了大魏朝的江山,为了令我心爱之人成为千古名君。”

曹植瞪着我,似乎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话。

“殿下不信我与叡儿做得到么?”我反问激将。

曹植的回答是犹豫的:“这……实在叫我有些惭愧。我身为宗室,竟不如你一个外姓。”

我上前半步,双手握住了曹植的手:“殿下莫要这般想。这份伟业,任重道远,怎能少了殿下的助力?我千辛万苦说服陛下违背先帝的意愿启用宗室,可不就是为了请殿下助我一臂之力?”

曹植轻笑一声,玩笑道:“原来不是为了你我的交情。”

我坦然回答:“因为私交,我才了解殿下的人品与志向,才能说服陛下相信殿下——二者并不矛盾。”

我又道:“古往今来,天子与宗室之间,分寸最难把握。纵容宗室做大,容易令少数宗室滋生野心、犯上作乱。过分打压,天子身边没有亲族可以信赖,又会令外人趁虚而入。这些道理,以殿下的才学,不必夏侯称说出口。”

曹植语调微冷:“当年我确实有过与阿兄相争之意。年少轻狂,父母宠爱,世人追捧。如今想来,实在不知天高地厚。”

他抬起眼皮看我:“可我并没有做过对不起他的事,也不曾有过二心。不论是对他,还是对叡儿,一次都不曾有……”

“我明白殿下的一片忠心。”我顿了顿,又补充:“叡儿也明白的。殿下虽然没有辅政头衔,实际上是宗室之首。叡儿的江山,还要仰赖殿下的托举。”

曹植呵呵笑了两声,伸手指向我:“我不敢以什么宗室领袖自居。但我能有今时今日,是因为世人认定我的身后、是你夏侯称,是你手里的兵权、你的功绩、你镇守一方的势力。久而久之,天子会一直宠信你、重用我么?”

“我并非贪恋权势,亦不想仗着我与叡儿的情谊左右他、操控他。我只是希求能与他安安稳稳、长长久久。”我轻轻叹道,“殿下你说,是否过于奢求?”

他沉默了一阵,淡淡道:“我那侄儿,如今已不是年少时口齿不清、怯弱寡言的性子。我也看不透他。”

他想了想,又问我:“即便如此,你又何必着急?西蜀即便丢掉了永安,仍有诸葛亮维持大局。江东孙权麾下也是人才济济。我朝虽是正统,征战多年,军民疲敝,国库不丰,叡儿想要休养生息一阵并非不能理解。”

我老实道:“话虽如此,我却担心这事情一旦松懈下来,可能就再而衰、三而竭,再难重新拾起了。是以,我不得不强行推动。因为我想早些结束这一切。我想早日回到他身边。”

曹植慢慢地喝着酒,不置可否。

但我总不能说实话,我怕曹叡活不长、我担心他们老曹家都是短命鬼。

我只好将话题拉回眼前:“此番司马懿调驻长安、都督雍凉诸军事,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雍州原有的老将。司马这人心思深沉,定会想方设法巩固自身威望。那几位常年在西北纵横的宿将,会那么容易信服他么?”

我担心张郃。张郃是曹操时代五子良将中唯一尚存的,我实在很担心司马懿入主长安之后,他们两人终究无法共处。

曹植的脑子里显然也过了一遍西北的边将名单,缓缓道:“或许也可建议陛下再考虑一下诸将的调动。西蜀在永安吃了大亏,不见得还有余力在汉中兴风作浪。”

他忽然笑了笑:“但是,倘若我们乘胜追击,从永安、汉中同时用兵,不失为一个绝佳机会。我想叔权不会没有考虑吧?”

我也笑了:“殿下果然也想到了。不错,我与司马将军议过此事。我想,等他摸透了汉中的虚实,我这边巩固了永安,定会有一个详实的战略。”

“我只担心诸葛亮。”我道,“诸葛亮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只是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动作。”

[柠檬][墨镜]又水了一章[化了][化了][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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