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八十四、宿命

几天后,我得知了一个令人惊讶的消息——孟达死了。

要不是误打误撞,我可能都不会在第一时间获知这个消息。我是在办事途中经过关押孟达、李严等人的地方,无意中撞见石苞带着人在搬运棺木。上去一问,才知道死的竟然是孟达。石苞说早上刚刚收到孟达暴毙的消息,他带人来验尸,验明死者确实是孟达,死因是突发急病、暴毙而亡,大概半夜的时候就死了。

石苞对我还是相当尊重,特意让人揭开尸体上盖着的敛布,允许我查看。白布下静静躺着的面孔的确是我认识的那个孟子度,五官平静,只是面色铁青、嘴唇灰败,毫无生气,确实已经从里到外死透了。我心下怅然,问石苞:“已经禀报了司马将军吗?”

他点头:“将军吩咐下官负责此事,以礼安葬。下官已经着手准备,叫人去订购棺木。”

“那,落葬之前,尸体如何存放?”

“棺木晚些时候就能运到,日落之前便能入殓。明日一早,下官会安排人手将棺木运到城外安葬。”

他的回答条理清楚,我听了愈发无言以对。前些日子还好端端活生生的一个人,对着我冷嘲热讽破口大骂,突然之间说死就死了,死得这么突然、这么蹊跷,怎么想都觉得不像是真的。

石苞又问我还有什么事,我想想也不可能和他商量出什么来,便让他继续忙他的事。但心里终究是意难平。我和孟达也算是来往了一段时间,不管真假,都算是有过交情,从来也没听说他有什么宿疾。孟达身体强壮、体格健美,又是正值壮年的武将,怎么会突发急病、说死就死了?

再说这事让石苞来处理,好像也有那么点奇怪。我看了看石苞忙碌的背影,假装漫不经心地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找了个看起来呆头呆脑的士兵,东拉西扯了一阵,最后问道:“最近这几天,有什么人来这里见过俘虏没有?”

士兵耿直地回答:“昨天晚上,司马将军来过。”

我“哦”了一声,再不多问,转身去县衙见了司马懿,开门见山问他:“司马将军知道孟达的死讯吗?”

他毫不掩饰地点头:“当然。一大早,看守的士兵便慌忙报告了此事。孟达年纪轻轻,竟然突发宿疾以致身死,实在令人预想不到。”

我凝视着他:“的确叫人意外,孟达看起来不像是身患宿疾的样子。”

“宿疾在身,并不一定为人所知。孟达这次被你我联手欺骗,怒火攻心,内心郁结,或许也是诱发急病的原因。”

瞥了我一眼,他反客为主地问:“叔权对孟达之死,似乎有些耿耿于怀?”

我憋了半晌,还是不得不接受现实,叹一口气:“谈不上耿耿于怀,只是有些难以接受。毕竟前两天,人还好好的……”

司马懿不置可否。我看着他淡然无波的面容,很想问他是不是昨天晚上去见过孟达了,是不是孟达生前最后一个见到的人就是他,是不是孟达终究难逃死在他司马懿手上的宿命。可我问不出口。我何必为一个两面三刀的孟达来跟司马懿找别扭?

他忽然开口问我:“从前孟达归降、进京觐见先帝的情形,你不知道吧?”

我下意识地摇头:“我记得那时候我正跟随曹仁将军南征,不在京城。”

“嗯,所以你不知道。孟达只来过京城那么一次,却叫先帝念念不忘了许久……”

我猛然间意识到司马懿口气不对,重新打量他,只见他的脸色不知何时微微沉了下来,眼神也变得冰冷犀利。这下子我更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只好硬着头皮杵在那里,对自己挑起来的话题束手无措。

司马懿摆了摆手,叫屋内候命的两个亲兵出去,才瞥了我一眼:“先帝十分宠信孟达,这你总该知道吧?”

“……下官曾听孟达炫耀过。他对此十分自满。”

司马懿非常明显地冷哼了一声:“初次面见便能获得先帝宠信,确有几分本领。”

我忽然灵机一动,问道:“孟达也曾在司马将军面前提起过先帝么?”

他淡淡地答了一句:“他的确与本官套过交情。”

所以,这就是孟达突然暴毙的理由?即便曹丕过世已经好几年了,司马懿仍旧念念不忘,终究是容不下这个人?也是孟达自己蠢,不知道司马懿和曹丕的真实关系,就敢贸然用这件事当做切入点来套近乎?

司马懿负手而立,背对着我,忽然幽幽说道:“先帝……无论对于男女,在情爱一事上,从未有过忠贞之念。”

我差点吐血。怎么突然说这个?我还不知道曹丕是个风流种子吗?他连对我都差点下手!

“先帝雄才大略,果敢坚毅。想要的东西,便一定会想方设法弄到手。若失去兴趣,便也不再留恋,放手无情。若想要先帝的天长地久,绝无可能。记得我是不是劝过你?帝王心,海底针,你摸不透、也抓不住的,叔权。”

“司马将军……”我有几分动容,“可将军自始至终,都是先帝最信任的人吧?先帝临终前,最后陪在他身边的,也只有将军您。即便这样,将军还是不相信先帝……”

司马懿沉默了许久,才低声说:“不管我信不信,他的入幕之宾,从未断过。”

瞥了我一眼,他又说:“就连对你,他也曾有过兴趣吧?明知道你是自己儿子的人!”

我一身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他连这个都知道?那,他该不会因为这件事而对我……

“下官与先帝之间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下官只有今上一人!”我赶忙替自己辩解,试图消除这个可怕的误会。

他笑了一声:“他说过,你说除非他用诏命相逼。他还说,你连赐婚都坚决不肯接受,宁可被关进大牢,就算下诏要你侍寝,你恐怕也不会从命。先帝说,他还没有饥渴到这个份上,非要把儿子的枕边人夺过来。”

我面红耳赤,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会与司马懿进行这样的对话。看来他的确对我和曹叡之间的事一清二楚,因为曹丕知道什么,他也统统都知道!

“不过,孟达之所以不能留,和他是否受到先帝宠幸无关。”他话锋一转,竟然一本正经地说:“此人反复无常,一叛再叛,不足取信。再说,新城郡位置至关重要,放在一个三心二意的降将手中,朝廷如何能够放心?先帝在世之时,对孟达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偷偷摸摸在魏、蜀、吴三方之间长袖善舞,还真以为先帝什么都不知道?”

我默然。这理由还算说得过去,不至于弄得好像孟达是因为与先帝曹丕有一腿、被司马懿假公济私下了黑手。

“孟达急病死在这个时候,也是合适。如此一来,新城郡才算是真正掌握在大魏手中。下官恭喜将军了。”

司马懿微微点了下头,表示满意:“新城郡以后交给谁来驻防,叔权可有什么推荐的人选?不妨说来做个参考。”

我想了想,道:“永安拿下之后,新城的压力会小一些,不似从前,直接与蜀地连接,人员来往复杂。将军若要稳妥,便选一个老成持重的;若要锻炼年青人,也未尝不可。”

他回过身来,笑道:“你这番话,可没什么实质性的帮助啊。”

“边将人选,事关重大,以末将的身份不敢妄言,还请司马将军挑选、奏请朝廷复议。若是要末将前往,末将也绝不会推辞。”

他摇了摇头:“定然不会叫你去。新城郡对你来说,大材小用了。以后你的驻地,必定不是江陵就是永安,要看陛下如何打算了。算算日子,陛下的诏书也该到了,怕是被连日阴雨耽搁了。”

我们都在等诏书,等曹叡的命令。不过这道诏书大概会是什么内容,我们也能猜个**不离十——无非是口头上慰劳一下、指定驻防将领、押送重要俘虏进京,实质性的犒赏没有这么快。诏书到了,我们才能根据人员布防的安排来调动,各回驻地,永安之战才算真正结束。这一次的诏书,确实来的比预想中慢了些。

“应该就是这几天的事了。”司马懿说,“说不定陛下想念,招你回京,也不是不可能。”

我十分尴尬:“司马将军真会取笑下官。”

“我并非是有意取笑你。”他放缓了语气,笑着叹息,“可有时候,我真觉得你……”

他不说了,我已明白了他的意思:“将军是觉得下官痴傻?”

“想要帝王的天长地久忠贞不二,你是本官所见的头一个。”

我摇头:“下官怎敢要求陛下?但下官愿意给陛下。”

他叹息道:“果然痴儿。”

我微笑着接受了这个评价。

孟达就这么死了,除了我以外好像也没人在意他的突然死去。司马懿做主将他的尸体葬在了永安,远离他的出生地扶风郡,孤孤单单,一抔黄土,一缕青烟,结束了一段乱世人生。

没过两天,诏书总算送到了。然而让我最为惊讶的是竟然被司马懿说中了——曹叡要我亲自押送李严父子和孟达回洛阳向他复命,江陵暂时交给长史沈钟驻守。当然曹叡不知道孟达已经“暴毙”。刚刚拿下的永安城,由征南将军司马懿亲自驻守,巩固经营,严防蜀汉可能发动的反攻。

宣诏完毕,司马懿捧着诏书看我,笑得跟个八婆一样。我在默默接受嘲笑的同时,却也感到十分意外。曹叡真的是因为思念才下了这样的命令吗?会不会是京城出了什么事,他需要我,也需要和我商量?而且,不是公事。

不管怎么说,不论公私,我回去一趟都是好事。于公,我可以当面和曹叡商量接下来的战略计划;于私更不用说。他再一次强行制造机会,消弭彼此的相思之苦,我是该感谢他这份良苦用心吧?

可为什么,隐隐约约,我心里其实是有一丝不安的,没法对司马懿说,也没法与任何人商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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