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卓今都不敢再见到何曦。
这算什么呢……他一面希望自己能将这苗头掐掉,一面又想见到对方。
但偏偏何曦越来越主动找他,似乎一步一步,让他自愿走入陷阱。
可卓今很清楚,何曦是一定不会也绝对不能和他蹚这趟浑水的,他那么干净,他不能被唾弃。
他不会去主动看何曦的眼睛,会在不小心指尖触碰时,条件反射一般将手收回。
他发现习惯了这样之后,其实也不是很可怕,他可以永远一个人。
中间下过一场暴雨,即便是这,父亲都没从镇上回来。
天气的异常让奶奶也病了,卓今没时间多想,每天步行几小时去到没有人嫌弃他的地方打下手,赚些钱暂垫开支。
突如其来的重担压得少年失去活力,常玩的那片沙滩平整得好像从来没有人去过。
他不敢留奶奶一人在家,但不出去就没有收入,只得在外提心吊胆,于是旧伤未去,又添新伤。
卓今没把这件事告诉何曦,是何曦在来看奶奶的时候自己发现的。
他直到天色暗沉的时候才回到家门口,远远的就望见何曦蹲坐在门前——他的背影他从不会认错。
担心奶奶已经睡了,卓今放低声音走到何曦面前,将伸出去想拨开他额间碎发的手收回,正要开口,对方突然抬起头。
然后仰面看了他很久很久。
“哥,你没这么憔悴过……”
卓今挤出一个笑,还是轻轻揉了揉他的头,见好就收,没有片刻多余的停留。
他看着何曦,“你哭什么?”
“奶奶生病了,你……”
“我可以帮你,我的医生可以来看看奶奶,你要是不想要我的钱……那就先欠着,你出去挣钱,我就帮你在这守着奶奶。”
或许是同玩四五年的默契,何曦总能读懂卓今在想什么,当下最需要什么。
他这次没有拒绝,只是望着里屋,轻声说了句好。
“还钱也不要太急,”何曦颇有些一板一眼的样子,“我不是个凶神恶煞的债主,你就算几十年后再还也没关系。”
“怎么?想让我欠你一辈子啊?”
看着卓今可算真正笑了,何曦才略微松了一口气。
后来的几天,卓今离开渔村,顺道打听父亲的消息,何曦会带着医生来看奶奶,在医生走后给老太太讲故事解闷。
奶奶的状态一天天好起来,可父亲还是不知踪影,卓今突然害怕了。
一种念头出现,他甚至不敢去仔细想。
但事情总有被揭穿的一天。
那天天气很好,村里的人打算出海。
“诶,船怎么少了一只?”
“有谁出海了吗?”
“……尸体没找到。”
“……”
一群人嚷嚷着,声音传到正打算出门的卓今耳朵里。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海边的,一路上摇摇晃晃,还被绊了一脚。
一群鸟在他脑子里叫,一次比一次重地啄食着他的脑浆,带着它与血液一起沾上羽毛从他耳朵离开,汩汩鲜血腐蚀着肌肤,沿脖颈向下流去。
空气从裂了缝的脖子灌入,过多的氧气让他头脑发昏,卓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只有一个念头:到海边去……
几乎一整天,他就这样和大海对视好久,一直没动的双腿麻木了也无暇顾及。
太阳还未落,月便步下银线将海水轮番拉上岸边,浸湿、抽打他的双腿,偶有几滴溅到少年干涩的眼中,又从脸颊滑下,似乎在替人流泪。
大海带走了他的家人,此刻却在替他呜咽。
——是罪魁祸首,更是每一个渔村村民最仁慈的母亲。
何曦走路没什么声音,像第一次见面一般突然出现在卓今身后。
就他一路上听见的,也能猜出个大概。
卓今直到对方坐到他身边才注意到,他扭过头去看他,连笑的力气也没了。
阿曦气色也不是很好,卓今想,他又生病了。
我应该抱抱他的……
太阳从云层中破出,迎接它的是广阔的大海——临近落山了。
如同自然法则不容置否,多余的光热总是要被收回的。
他也没资格希求太多。
卓今听见何曦向他讲洪都之外的事,像之前每一次安慰自己的时候一样。
外面的世界,没有海,连山都少见。他每次都说有一天会带着哥哥去亲眼看看。
“你一定会喜欢的。”他好像很肯定。
这句话每次都很有效,将卓今从崩溃的边缘拉回,再送他一句承诺当做拥抱,给他继续好好活的念头。
身份置换,何曦像在哄孩子一样。
“我们一起抓日落吧,书上说,抓住了日落的人愿望实现的概率会提高。”
“……好,怎么抓。”
他将准备好的表拿出来,“从日落刚开始一直计时到结束,一直看着,这一段时间的落日就属于我们了。”
“结束之后许愿,会很灵。”
日落很长,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卓今忽然感觉肩头一沉。
扭过头便见到何曦闭着眼,很乖。
他没打算把何曦叫起来,独自偷来了这份日落。
将要望着天边最后一点红日隐去,卓今隐隐感到不对——何曦的呼吸声太重,已经可以算是喘息。
他第一次见到对方这样,抱着他就往别墅跑去,少年的身形太单薄,让人抱着也不觉得真切,惶恐一阵风就能将他从身边带走。
原来人处于恐惧中时,是感受不到恐惧的。
卓今只是觉得今天的一切都像是一场噩梦,他看着医生的熟练应对,看见仆人们有条不紊。
司空见惯得让人害怕。
他想从梦中醒来,然后被一句句谈话内容打回。
“病情有好转,但是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又严重了。”
“五年……”
果然,是真的啊……
这一次格外严重,卓今在何曦旁边想了好久好久,回忆着之前的种种细节,几天后才守到他回归“正常”。
这期间卓今问了好多人,终于从一个仆人口中得到了些许消息——那些何曦嘱托了不要让他知道的事。
是啊,他怎么就没想过何曦一家为什么会突然来到洪都,还偏偏是这个小渔村。
他在这守了这么多天,在知道何曦快要好起来的时候选择暂时离开。
虽然最后还是被何曦在沙滩找到了——除了家和沙滩,他还能去哪呢?
卓今想自己好好冷静一下,也知道不能对何曦生气,但是没用,真正在乎又怎么能对这种事无感?
他气何曦选择对他隐瞒,气上天为什么要让这么鲜活的生命独自面对死亡。
虽然极力压抑着,那些话他还是要问出口,哪怕得到的是他不想要的答案。
卓今意识到对方来了,但没转头,面无表情对着大海。
“四五年了,哪怕你告诉过我一次呢?你是想走得干净,一切不了了之,是想让我在某天来找你的时候看到的是你的……”
他说不下去了,没办法把这个人和那些冰冷的词联系在一起,卓今抓了把头发,声音低了下来,却在何曦那里显得更加刺耳,“还是说,你压根没相信过我。”
“如果不是我发现,你是不是打算瞒我到底。”
他注意着对方的状态,担心他突然发病,得到的是良久的沉默。
“可你呢!奶奶病了,家里人失踪了,这些事你有一件是告诉过我的吗?我是什么忙都帮不上?还是你也觉得我是个病秧子,我无用,所以只会白费口舌。”
被骂是扫把星卓今可以忍,但病秧子这个词在他那里似乎就是个禁忌,尤其不能和何曦有联系。
他会变成个不要命的疯子。
几年的日子里,两人早已熟悉了对方,熟悉他的喜好,更明白什么话会让对方松口。
这场感情上的博弈,注定不会有赢家。
他们几乎是同时认输,然后心甘情愿拥抱自己的“对手”,抚平那些因为自己而产生的伤痕。
等到两人的情绪都稳定下来,何曦擦干眼泪,将所有事和卓今说了个清楚。
卓今声音里的些许颤抖让何曦不禁怀疑,自己说出这一切是不是一种残忍。
“所以你这几年从来都不过生日,是因为这五年的倒计时吗……”
“可是……可是你的生日……没几天了啊……”
“就没有什么办法吗?医生这么厉害,你会好的对吧?我们上次抓到的日落,我现在许愿行吗?我以后生日不许愿了,我提前用……”
“正好我也不是很想活,我……”
“阿今。”
——这是何曦第一次这么叫他,卓今再也不想当一个大哥哥了,他心里的最后防线被击垮,情绪如洪水决堤,漫过所有隐藏起来的细密的脆弱之处,胀得他心脏发疼。
何曦尽量表现得对死亡从容。
“如果让我选择一个死去的时间,我想在日落之初。”
“其实我挺喜欢日落的,比晨曦还要美。”
“……”
卓今没回他的话,他怕回了这些事就会成真。
他从来都不信世界上有灾星这些说法的,但他也不想冒险,哪怕只有亿分之一的可能。
“我……我找办法……”
“可以的,可以的,可以的……”
几天前的表还留在沙岸,何曦将它捡来,似乎是当时就坏了,指针提前停下。
最后记到第三分钟。
何曦笑着把这告诉了卓今,但他不觉得自己面对明确要到来的死亡一点都不害怕。
他只是不想卓今再哭了。
“没关系的,起码我们拥有三分钟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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