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今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生日，虽然何曦眼见得有好转，他还是害怕，害怕某一天他又会像那次沙滩上一样。

他不敢想，如果当时自己没有发现，又会发生什么。

所幸一天天过去，就这样到了何曦的生日，无事发生。

他当了这么长时间的大人，又一次回归了小孩子心性。

只要捱过了何曦的生日，五年时间过去，上天就不能再把他带走了。

“我今天还可以在你这住吗，”卓今主动找到何曦，觉得应该补一个理由，“冬天了，风挺凉的。”

“……”

见对方没有回话，卓今也确实觉得不太合适，斟酌了用词，“可以打地铺的，和你一个房间就行。”

何曦看向窗外的冬日——以及树上一动不动的叶子。

“……好啊。”

“我能再听你讲讲洪都外的事吗？”

卓今没办法安心睡着，甚至不太希望何曦闭上眼睛，但说完他就后悔了，何曦需要好好休息。

“时间也不早了，明天说吧。”

卓今连忙加上一句。

——就好像他们会有无数个明天。

卓今听到对方平稳的呼吸声，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何曦突然开口。

“那里的人们先来无事就会去听戏，咿咿呀呀的，河边的鱼是金色，红色，黑色都有……还有啊……它水边是没有沙滩的……太阳不是落在海里，它会藏在山里。”

“……”

何曦睡着了，卓今就一直守着他。

他没有表，没办法知道此时是当天还是第二天，于是看着天边泛起鱼肚白，确定何曦的气息一夜平稳才放下心来。

晨光透过窗玻璃照在何曦的脸上，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显透明，浅色的头发像光束的具象化。

阿曦……明明是清晨的阳光。

卓今将窗帘拉上，轻声离开。

一晚上没合眼，他此刻却比平时还要亢奋。

和他一起做零工的大叔拿他打趣儿。

“你小子，做工还这么开心，遇着什么天大的喜事儿了？”

“没有，能有什么喜事。”卓今抬手用袖子擦了把汗，继续手头上的工作。

大叔放下手中的活，拿自家老婆准备的帕子擦了擦，“我看啊，分明是有事儿，是不是有喜欢的娃娃了？”

卓今顿了顿不合时宜的想到了何曦。

“嗐，就是奶奶的身体好了，您别多想。”

“我说呢，要是有的话你争取争取，长这么标致一大小伙子，还愁追不到人吗？”

“诶，你今年多少了？过十三了吧，也快到时候喽……”

“实在不行让我老婆给你牵牵线，这结了婚，日子就算是稳定下来了……”

“……”

是啊，日子稳定，多么让人羡慕，可人们认定的也只有“男耕女织”这一条。

卓今笑了笑，没有言语：我可能要一个人过一辈子了……但说不定会帮忙陪何曦的孩子，带他们看日落，看他们在沙滩上玩。

明明是想到何曦幸福，卓今却更觉酸涩。

他想趁着何曦的恋人还没出现的时候，给自己留下些许念想。

“可以给我抄一下《致阿纳斯塔西娅》的内容吗？”

《致阿纳斯塔西娅》——卓今前几天陪何曦在书房看到的书里的。

何曦有点奇怪，对方明明几乎是过目不忘，为什么突然要他帮忙抄一份，还是情诗。

——难道阿今有喜欢的人了？

卓今怕何曦误会，复又补充道：“我想正式一点，一个字都不想记错。”

心里更不是滋味了，密密麻麻的蚂蚁从心上略过，又痒又酸，他没问具体缘由，只说了句好。

卓今可见的变开心了，何曦倒高兴不起来。

第二天就拿到何曦抄好的诗，他难得的点起了平时根本不舍得用的灯。

烛影摇晃，似乎随时会熄灭，或被风吹倒然后点燃整个房间。

卓今就在这样的条件下近乎于胆战心惊地看完整首诗——这首他早已完全背住的诗。

或许只是因为担心着火，他看的时候心跳格外不正常，烛火的热似乎要将他烤化在这个冬日。

脚上是冻伤，手中捧的是烈火。

何曦的字没有平日那么规整，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潦草，卓今却觉得这样就很好——是他写的就很好。

像在偷偷给我写情诗，他想。

于是在这张纸的结尾处，他加上一行：阿纳斯塔西娅亲笔。

快两年过去，卓今的能力越来越强，很快就能和附近渔村村民一起真正参与出海。

他不知道何曦目送了多久，只知道当他化作沙滩上的一个黑点，都不见移动。

天气晴朗，还算一帆风顺，可能是计算好了渔船回来的时间，卓今所在的渔船临近岸边的时候依旧能看到小黑点何曦。

——第一个看到。

那一定是他——不会再有比他更乖巧，更讨人喜欢的小黑点。

这样就很好了，奶奶没有怎么生病，在本地也算高龄，每次出海靠岸都有何曦在。

卓今直到船上的同行走下船还在兀自想着。

商量分成的事尚且不急，渔民们各自先回家了。

船上的人格外照顾卓今，把一条鱼先送他尝尝，“走吧，回家吃鱼。”

没有人再会从墙上撒下沙子，但卓今也不敢保证，他走在靠墙的位置将鱼保护好，何曦走在小路中央。

气氛虽然不能说僵，但也突然间有了些许变化，似乎没有以前那么亲密了。

卓今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何曦先开口，“到了，快进去吧，奶奶该等急了。”

两人推开门见到的场景让他们呼吸一滞，奶奶闭眼靠在躺椅上，手里拿着蒲扇无力地置在身上。

但等他们跑过去，奶奶却突然开口了，睁开的两只眼比平日里还要有神。

“是阿今回来了啊……”

卓今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看到奶奶只是睡着了该感到庆幸，他却觉得喉咙有些哽住。

“是，奶奶，我捉到了鱼。”

“好啊，我们阿今就是厉害，还是第一次单独和别人出海。正好我有些想吃鱼，做给奶奶吃好不好啊。”

卓今在奶奶的眼中迟钝地点了点头。

何曦陪着奶奶说了好多话，不多时，鱼便来了。

奶奶胃口好多了，两人将挑好刺的鱼肉放进奶奶碗里，她边吃，还不耽误对孙子夸来捧去。

“行啦，你俩去，帮我去厨房拿个盘子和醋。”

他们执意留下一个，奶奶却不许了，脸上难得出现稍许愠色，但并不体现在语气上。

“快去，还要让我生气吗？”

他们只是假装去了厨房，却还在奶奶看不到的地方关心着她的状态。

她将碗菜摆整齐，忽而身子一倾，沉沉睡去。

她依稀能听到卓今何曦的无措至极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远，她寻不到，想要去找，却再也动弹不得，意识渐渐便模糊了。

卓今几乎是固执到一个人将剩余的鱼肉吃完，然后一言不发收拾。

老太太年纪大，去时无病无痛，也算是喜丧。

丧礼是由何曦一家和卓今置办的，一切流程顺利，没有惊扰到老人家。

……

饭好好吃，日子总是要向前走的，这是她留给孙子最后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