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并没有因为他家人的逐个离开而可怜卓今。
不记得从哪天开始,卓今发现何曦的身体越来越差。
多么戏剧啊。
上天怎么可能会应承一个凡人的想法,他们都心知肚明,这个期限只是延后了,并不是消失——只不过大家心照不宣选择装傻罢了。
远处的天依旧连接大海。他长大了,也该知道这只是个假象,他们的命运始终平行。
或许在电闪雷鸣的时刻,才会有本不该出现的交接,隐晦,暧昧,若即若离。
某次出海回来,卓今没有在沙滩上看到何曦等待的身影,他知道自己不该奢求对方一直等着他,所以尽量不表现得太失落。
路上他听见人们聚在一起讨论着什么,看到卓今的时候噤声,这事毕竟很常见,他也就没有太在乎。
过去的几年他拒绝了搬去何曦那,选择一个人住在那个老房子。两人甚至闹出了分歧,导致些许不愉快,但很快都忘却了。
这几年不常见,所以每次见面卓今都会格外上心。
他收拾收拾,把精心准备的礼物挑出来打包好,找到何曦住处的时候发现仆人们正大兜小兜从别墅拿行李出来,看到卓今的一刻紧张得手上东西都掉到地上。
没反应过来的一脸错愕,灵光的早跑去何曦书房。
卓今下意识皱眉,放下这次带回来的小礼物,就向书房跑去。
这一段路他早已熟悉,第一次觉得那么长。
本衬得他阳光的两颗虎牙在此刻成为了利器,血的独特铁锈味充斥在他的口腔,化开成了苦。
楼梯扶手冰冷,将他手掌的温热连同心里对再一次见面的希冀一并冻住。
他没有敲门,直接走进书房,与何曦对视着,并没有走近。
眉间的褶皱没有被风抹平,他听见自己哑着声音,“你要走?”
何曦像变了一个人,又或许是卓今总意识不到何曦已经成年,还认为他是那个小孩,没注意到他的变化。
语气很冷,没有给人多说一句的余地,“是,你走吧。”
卓今赌气式的关上了门,直到完全离开别墅都没有回头。
那天晚上的风很大,窗户吱呀作响,连带着树枝摇晃,卓今一晚上没睡好。
两人“冷战”几次也习惯了,不算什么大事,一般都会有一方主动上门,什么都不说就能和好。
但这次的时间格外长,过了将近三天,卓今关注着邻居的讨论,得知何曦一家这几天没什么搬家的动静,正打算出门去找何曦,门外便传来了敲门声。
他立马收拾好自己,开门见到的却是何曦的母亲,对方眼睛有些红肿,尽显疲态。
他请阿姨进门坐下,把水递给她,尽量表现得礼貌,“阿……何曦没和您一起来?他又生病了吗?”
阿姨没有回答他的一连串问题,沉默一会儿后看向他。
“阿曦……他说自己和你有个约定……”
卓今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他看着阿姨将一个小盒子拿出来,自己不自觉后退半步。
“……没有病痛,他只是在梦里继续活着。”
何曦母亲强忍着说出这句话,然后掩面无声哭了。
卓今一瞬间大脑空白,眼前的世界变得一片混沌,等缓过来才发现自己一动不动看了好久。
迟来的痛苦让他窒息,小刀在心上一寸寸磨着,他手不受控制地发抖,每一秒都像在经历凌迟处死。
——可他偏偏活着。
恐惧和无助化为实体压倒了他,他不敢想象何曦死后的模样,只是回想着他睡着后的样子。
几乎在一瞬间,卓今想好了自己和何曦的去处。
或许他们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但接受一个人的死亡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况是爱的人。
“何曦从小就只和你一起玩,之前提过你很多次……我和他父亲天天忙着,没时间陪他,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
“他说不想让你见到他……他……死后的样子,”头发很乱,是刚刚哭的时候抓出来的,她将那个盒子拿出交给对方,不敢多看一眼,“我们觉得这个让你处理更能让他安心。”
“没有何曦,我们在这也没有什么意义。”
“……过几天我们也该走了。”
卓今看着何曦母亲的身影,叫住对方,“他说过,在日落之初,他会永久离开……我会送他离开这片海岸。”
“您想他的时候,每条河流都可以是他……他很爱您。”
她顿住,肩膀压抑着抖动,轻声说了句好,快步离开了。
也算是最后一次抱了何曦吧。
卓今将骨灰盒放在膝盖上,整个人蜷缩在房间角落,他一整晚没有松手,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曦光亲吻着他的双眼,将少年包裹,他睁开眼就见到天亮。
洇开的泪让它变了颜色,大海带走了他爱的所有人,但至少在何曦拥抱大海之前,第一个接触到的是卓今的泪。
卓今喃喃自语,像在责怪,语气里却是毫无掩藏的温柔,也只有在这时,他可以卸下那些为了隐藏晦暗心思而做出的伪装。
“你看,你算数比我好……还是算错了吧?你没逃掉,我也没有。”
“大海是个很好的去处,我不喜欢日落,我喜欢日出,只喜欢清晨的阳光……”
不想被其他人看见,卓今带着他早早出门,何曦和从前一样,很安静,很乖。
因为去得格外早,卓今得以看见第一缕阳光落下,照在树干上的“曦”字之上。
他想起十年前与何曦在沙滩上写名字的时候,曦这个字太难,他每天都练,又不想在沙滩上被大海带走,于是一笔一划偷偷拿小刀刻在树皮上。
他就这样抱着骨灰盒从日出之前到几近日落。
然后盯着天边的强光看到眼睛发酸,在日落的第一秒将何曦送出。
天地之间,万物都异常安静,他又独自偷来了一份日落。
海水很凉,将要没过膝盖,一阵阵的海浪缓缓地,但似乎执着于将他推回岸边。
他没什么感受,只是觉得这阻力真强,原来走向大海是这样的。
有人拉住了他。
卓今只是瑟缩,他往后退了一步,海水淹没过膝盖。
看清了来人后他眼中只有惊恐。
几乎一天没有说话,卓今嗓子哑到不像自己。
“我……你们离我远点,我会害了你们……”
何曦的母亲没管这些话,走上前去抱住这个瑟缩的少年。
“孩子,阿曦想让你好好活着。”
他明明已经调整好不会哭了,但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听到那个名字的下一秒,眼泪还是止不住落入大海。
海风轻抚着他,将他脸上的泪吹干,泪痕停留之处好像有东西在撕扯。
是命吗?让海水淹没了他的双脚,偏偏告诉他要在岸上继续奔跑。
他被何曦一家送回,整整一晚,没有什么求生欲的人在想着之后的日子该如何过活。
他们没过多久就搬离了这个伤心地,何曦母亲将别墅钥匙交给卓今。
“阿曦的房间保持着原样,你要是……你可以随时去看看。”
卓今将钥匙保管好,在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到别墅门口,只是久久停留着,然后独自离开了渔村。
摆满了卓今送的礼物和因为一个玩笑而存了几年的“财产”的抽屉里,几封书信被藏得很隐蔽。
每年都会有两三人来这打扫,他们也都很守规矩,没有去碰。
于是尘封的信纸在时间的推移中渐渐黯淡,藏起来的心意或许永远不会有见光的一天。
又或许,明天的太阳落下之初,会有一缕余晖指引他掸去那一层浮灰……
夕阳隐于山海,爱意昭然若揭。
但听村里人说,十年了,那位生于洪都的少年再没回来过。
或许该替他高兴,他今后看到的日落,不会只有三分钟。
渔村的来往游客从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一个故事,很短,但足以令人为之一动容。
而另一边,在没人知晓他过往的洪都一村落,一个无名无姓的人自缢于一处小小庭院。
案前一封书信,洋桔梗轻覆其上,内容简单,没有落款:
天地日月为鉴,十年期已至,今如数奉还。
赴曦约,此间再无残愿,望安。
毕竟关乎生死,看信的人沉默许久。
常住此处的人说,这人生前及其古怪,十年了连名字都不肯说,前几天还逢人就念叨着什么,看样子都有点疯癫了。
“好像是……‘我的阿纳斯塔西娅被大海带走了’,对了,我有幸读过一些外文诗,这个名儿好像是一首情诗里的。”
“……”
死者为大,人们不知信里缘由,仍按他的要求将骨灰撒在朝向大海的河流,无论多少次弯折,河水终会流入大海。
一场还了十年的债,一次横跨了十年的拥抱,如此,也算是共度余生吧。
或许今后会有人执笔,将东拼西凑的故事捡起,我想,那人大概会名其以落日,加之以确时,并在结尾处写上:
他走出了渔村,却始终没有走出洪都。
他抓住的日落,只有那三分钟。
河流奔入深海,愿他们如约而会。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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