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来乍到,苏雪儿睡得并不踏实,又因心中惦念聂王君问话之事,故比平日早起了半个时辰。
屋外尚是蒙蒙一片,四下静寂,几颗光辉暗淡的星子挂在天穹懒洋洋地打量着齐王宫。
雪儿倒还算精神,她借着门口泻出的烛光,在屋前空地舞起了长剑,直至东方泛白,方才沐浴更衣,换上裙装等候传召。
忽闻苑中一阵嘈杂,她正了正衣裙,急切的与香怜迎了出去,原来是两名青衣小侍送了早膳来。
早膳未必,又有数名小侍鱼贯而入,送来各色菜疏鱼肉。雪儿瞧见石头也在其间,急唤:“石内监。”见石头驻足,问:“大监可说王君何时传召小苏?”
石头见是小苏郡主,上前施礼回道:“师父只吩咐奴才等按日送来米粮,并让奴才转告香怜姑娘,往后衡芜苑的饮食在苑内小厨房按郡主的口味单做,不曾说王君传召之事。”
雪儿闻言心中矛盾至极,既有不用立刻面君的侥幸,又有等候传召的煎熬,因而立在桂树下一时失了神。待她神智清明,发现石头一行已上了石桥,只得咽下腹中疑惑,折返厅中。
厅中,榻上,一册兵书倒扣案几,那是她方才听闻屋外纷杂未来得及合上。此时坐回原处,重新拾起兵书。
书虽在眼前,然而却是字字晦涩,无法入眼入心,也难怪,她的心中好似猫爪子挠般难受。
好不容易熬到掌灯时分,也不见聂王君召见,雪儿更是纳罕。那夜,聂王君如一头盛怒的狮子仿佛要吃了她,现在却把她晾在这儿,这是要再给她一个下马威?
罢了,罢了,即便害怕,日子总还要过的。她放下看了一日,却只翻了两页的兵书,唤香怜寻来苑中内监宫婢。还不知要在此处多久,往后大家都在一处,总不能生分了。
在凤梧宫待得久了,雪儿也如紫霜王后似的,并不喜华服。今日,她也不过是着了件雪色滚赤边罩衫,配了蜀锦绣莲叶纹折裙,外披轻纱,腰间系的还是昨日那条丝绦,一般地缀着玉珠。为显稳重,她让香怜把一头的青丝挽成圆髻,用丝绦系了。
见四人进来低眉顺目的,她盘坐榻上也不说话,白嫩的小手握上玉珠,似有所思。
香怜立于榻侧,手上捧着檀香木托盘,其上盖着红绸,四人并不知里面为何物。
只听香怜缓缓问道:“哪位是管事?”
她不卑不亢,不急不徐地语调,引得苏雪儿侧目,重新打量起她。
香怜七岁入宫,在凤梧宫做侍花宫婢。后来,苏雪儿入凤梧宫,香怜合了她的眼缘,便收到身边做随侍宫婢。除了忠心耿耿,雪儿倒未见她有何与众不同的地方。
然而,今日,她眼前的香怜,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在太极宫中,面对王君的奴才竟有如此气度,让雪儿不由地赞叹。
四人中,宝柱年纪年资最长,因而膝行向前,跪于榻前:“奴才宝柱,回郡主娘娘话,蘅芜苑中并无管事。”
“无管事?”苏雪儿与香怜不由地相视一眼。
见小苏郡主疑惑,宝柱解释道:“蘅芜苑之前并有主子居住,仅有一位老内监守着。前晚得了圣谕,尹大监才抽调宫婢与内监来苑中重新收拾了。”
他抬眸瞧了一眼小主子,又道:“奴才四人之前皆是太极宫的底等奴才,是尹大监临时从各处调来,来之前并不相熟。就连名字也是尹大监昨日现起的……”
雪儿了然地勾了勾嘴角,这位尹大监做事真是滴水不漏。不知是王君事先吩咐,还是这位大监揣摩的圣意。若是前者倒还好,若是后者,那她在这个宫中得更加小心。
她点了点头,安抚了众人两句,又命香怜赏四人各一锭银子。
四人瞧见香怜揭开红绸,露出四锭银元宝。那泛着明泽的银锭子,每一个看起足足有五两。四人面露恐惧,接连着伏下身子,不停地叩首求饶。
雪儿放下手中的玉珠,挑眉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宝柱哭腔道:“奴才回郡主娘娘话,郡主娘娘是嫌弃奴才们愚笨,要打发了奴才们……”
“何出此言?”雪儿问。
迟疑片刻,宝柱颤颤惊惊道:“这些赏赐过于丰厚……搁在旁的宫里,主子若是赏了这么一笔银钱,八成是……”
“哦!”雪儿吁了一口气,自己只想着与他们拉好关系,却不想吓到他们了。
大玉膝行往前,说:“奴婢大玉,回郡主娘娘话,宫中例赏皆是有定例的——奴婢与小玉如今为二等宫婢,月银三钱;宝柱与宝林,略低一等,月银二钱。宫中主子们赏钱,大都不会超过奴才们半月的月钱。”
“原来是这样,是我疏忽了,”雪儿下了榻,故作老成地说道,“这个权当初次的见面礼……以后我按宫规来办就是了!”说这话时,一双眸子扫过大玉。大玉看起来有十四五岁,五官周正,口齿清楚,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样。
“可识字?”苏雪儿望着大玉问。
“奴婢在家上过一年女学……”大玉略一迟疑,脆生生地答道。
“嗯,你等拿银子吧!”雪儿并未说下去,而是指着香怜手上的托盘说。
四人听了,激动不已,连连叩首谢恩。饭碗保住了,还得一大笔银钱,怎能不开心?
香怜将银子分与四人,四人感动的涕泪交流,感恩戴德地说着一些“郡主娘娘菩萨心肠”之类的奉承话。
“这些虚无的话以后不必说了,也不用叫什么郡主娘娘。”
我不过是寄养在宫中,如此称呼岂不是笑话。雪儿叹息了一声,而后面上一凝:“往后你们只要尽心尽力的做事,本郡主便会善待你们,不然……”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冷冷地看着他们。
这些话是紫霜王后教她的,而那冰冷的眼神,是她揣摩那日聂王君冷着眼的样子,虽没有聂王君的凛冽之气,看上去也有那么一二分怵人。
来自头顶上的寒意,让四人浑身直哆嗦,皆叩首称是。
见效果达到,雪儿缓了缓语气又道:“以后月钱都按五钱发,你们也不用二等三等的分得那样清楚,大家相互扶持着……让日子过得舒心一点!”
“郡主心疼奴才们……奴才们一定尽心尽力服侍郡主。”四人齐声答道,喜滋滋地拜了下去。
“嗯——”
苏雪儿点了点头,对他们的表态算是满意,一切果如王后姨母所言,不知日后……
唉,还是过了眼下这关再作打算吧!
“往后,有拿不定主意的,尽管问香怜——她是与是我一起长大的随侍,与我就像姐姐一般……”
雪儿这番话,只把香怜感动的泪珠儿在眼中打着转。她是雪儿的随侍不假,但王后娘娘并未明示,她在凤梧宫,挂着侍花宫婢的名衔,领着随侍的俸禄,终究名不正,言不顺。郡主如今当着众人说开了,不仅正了名,在蘅芜苑等同掌事。更何况还有那句“与我就像姐姐一般”,更让香怜感动的一榻糊涂。
“是!”四人皆听出小苏郡主话中之意,立即转身朝香怜拜道,“见过掌事——”
“快快请起——郡主说笑话呢,可不能全当真了!”香怜在雪儿示意下扶起众人,笑着又说:“不过,香怜年轻不经事是真的,往后若有处事不当的地方,诸位可还要多担带些。”
四人笑着应了。
威信树下了,雪儿便一门心思候着聂王君传召。
自这一日后,四人无不尽心尽力。也难怪,大玉、小玉,宝柱、宝林的如今的日子比起往日,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往日,他们不仅做着又苦又累的差事,还会受到管事地责打,弄不好就被罚跪禁食。而跟了苏雪儿之后,就算偶尔偷个懒,打个盹,被她瞧见,也没有一句重话。
大玉、小玉,宝柱、宝林心中清楚得很,她对他们也不是完全没有底线,她的底线就如宫中所有主子一样,必须忠诚!
如此过了三日,聂王君还是没有召见她,甚至连石头也再没有来过。雪儿也不如先前那般紧张了,她寻了个风和日丽的午后,闲步蘅芜苑四处风景。
入苑好几日了,她确实没有好好观赏这座苑子。
蘅芜苑地处太极宫,又不与宫内其他宫殿相邻。独处在聂王君的寝宫紫宸殿的北面,与其之间隔着一条两丈宽的巷子。
雪儿了解过,蘅芜苑是过世的老王君仿江南风光而设计的,游廊亭台,四季花木,无一不雅致。
日头正好,她也不急,出了厅堂,穿过空地,绕至与紫宸殿相对的正门处,从南至北观赏着园中的景致。
正门处,入眼是千百竿郁郁葱葱的翠竹,翠竹之间有一条曲折幽静的石子路。沿着石子路出了竹林,便可见一孔拱形石桥,石桥下是一湾清流。清流从西而东,再入北,弯弯曲曲地绕过蘅芜苑。苑中翠竹花树皆得清流滋润,倒是省去大半的人力浇灌。
过了石桥,在翠树繁花之间有数间房舍,这便是她的居所。雪儿沿着房舍一侧的回廊,向蘅芜苑北走去,途中并未见到那日入苑的角门,想来那道门应在西侧。
行不多时,便见到那一湾清流聚集成湖,湖中建有一座凉亭,名曰醉心亭。
醉心亭是个六角亭,翘起的檐角之上各挂了一串铜铃,微风袭来,叮零作响,极其悦耳。昂首可见拱顶上绘有梵天仙子,仙子身着轻纱,手捧花篮,呈飞天之状。若是细看,仙子面上的表情清晰可见,就连眉心上的一点朱砂,瞳孔的白仁,皆是看得一清二楚。可见绘画之上的手艺是何等得高超。
立于醉心亭中,雪儿向北眺望。湖的北岸是一片桃林。此时正值花期,桃花灼灼开得正艳,似朝霞,似红云,更兼落英纷飞,仿佛仙境一般。雪儿暗暗赞叹,想来“醉心亭”之名便缘于此景。
如此这般又过了七八日,聂王君依旧没有召见她。不仅如此,紫霜王后也没有差人来瞧一瞧她,甚至连经常出入太极宫的太子元辰也未曾来过。
要不是小内监日日送来菜蔬,雪儿真会以为他们把她遗忘在此处。
眼巴巴地过了一月,她再也没法像初来时那般练功温课。心法她倒夜夜修习;紫霜王后教她的剑式,练得已是纯熟;所带的两本兵书,也翻阅了数遍。她实在烦心得很,便领了香怜从西侧前往醉心亭……
当她们立于醉心亭上,凝望着西北角的桃林。桃花早已残落,长出了簇簇新叶,有几处枝头可见指头大小的青桃。远远望去,翠色一片,虽少了仙意,倒也悦目。
雪儿的目光越过桃林,凝望西北方的天空。天空湛蓝,一朵朵白云闲适,恍如她初来那日所见。倏然,她想起那日轮车上忧郁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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