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目的阳光给肃穆的大殿镀上一层金辉。金色檐柱,金色的琉璃瓦泛起点点金光,给这天气更添了几分燥热。
立在阴影处的小内监,见一抹明黄的身影自殿内出来,匆匆迎了上去:“奴才小四子叩见王君。”
聂王君脸色不太好。仓州虫灾严重,地方官的奏折如雪片一般飞上他的御案。今日早朝,他让两名内监抬着那些奏折上殿,与众臣半日竟没商量出结果……
有大臣奏请用火烧之法――天气本就干燥,再用火烧,庄稼不就得与蝗虫一块化为尘土了?更可气的是,竟还有大臣提议举行祭天仪式,祈求上天来收治这些虫子――这是多么荒谬的想法,也亏他们这些读书人能想的出?
聂王君斜眼瞟过,认出是常在紫霜王后跟前服待的内监,冷声问道:“何事?”
“王后娘娘着奴才来给王君回话……”
小四子打了个揖,走得近了些:“镇南王妃将小郡主托付王后娘娘,自己带着世子密赴南境。”
“什么时候的事?”聂王君脱口问道,瞟向远处的鹰眸随之眯了眯。
小四子面露难色:“奴才在此候了半日……”
顾不上回紫宸殿换下朝服,聂王君登上御辇,匆匆赶往凤梧宫。
凤梧宫,紫霜王后寝殿内。
雪儿哭累了,在软榻上睡了过去,睡梦中依稀可闻抽噎之声。
“王君到……”尹大监尖细的声音在外殿响起。
紫霜王后替雪儿掖了掖被角,满面愁容地迎上聂王君。当她看到夫君健步走近,鼻子一酸,泪已滑落。
聂王君见了,心疼不已,将她揽入怀中,温柔地拍着她的肩头:“本君已密令沿途各府,照应他们母子……”
“嗯——”轻应一声,紫霜王后扬起白晳的手,那掌心中托着一枚龙形紫金令:“师妹让我把这个交还大师兄。”
“她终还是听了行云的话……”
倦怠的眸中闪过一丝挫败,很快便掩去,轻叹着收了紫金令,坐在榻边,大手无比轻柔地摩挲着小女娃玉琢冰雕的小脸,若有所思。
紫霜王后候在一旁,瞧见丈夫棱角分明的脸上刻满了疲惫,转身出了内殿,走向小厨房,她打算亲手为丈夫做一道燕窝金银鸭丝汤……
聂王君盯着床上的小女娃,思绪乱成了“三国”。
这个孩子自生下起,他除了每年在她的生辰赐下礼物,并未召见过一次。不是不愿见,而是不忍见。就像此刻,他看着她,想起的是师弟苏行云数载未有音讯。而在今天,小师妹又背着他去了南境 ……
朝中早有传言说镇南王苏行云被南蛮公主招作驸马,做了南蛮国君。他是不信的,可不信归不信。五年来,他派出一拔又拔的人至南蛮国打探,却无一人带回点滴消息,这又让他不得不生疑。
如果师弟真有异心,他怎会在出征之前让小师妹交出暗卫——若不交暗卫,以师弟之能,再窥得京都消息,加上小师妹手上这支杀伤力顶尖的暗卫,何愁不破大齐?不!在山上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他了解师弟的性子。如果不是当年他接二连三地遭到暗杀,师弟早就带着小师妹学着师父云游四海去了。
真要追究起来,师弟能成为战无不胜的镇南王,他应该是最大的推手。南蛮一战归来,师弟必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怎会背信弃义、抛妻弃子的去做那荒蛮之主。
难道是南蛮公主经得此战,倾慕师弟的才颜,将师弟掳了去?南境三捷,南蛮兵已退出关口,退回南荒,又怎么可能在此间隙掳了师弟去?以师弟的身手,将他从中军营帐中悄无声息地掳走,想想也觉得可笑……
轻笑着摇首。忽又想到现在他真成了孤君寡人,因而不得不仰仗孟淮父子,不觉又恼恨得很!
这期间,他还想到了毓璃宫的那一位,仗着父兄在朝堂的势力,在宫中行一些不耻之事。她以为她的手段高明,却不想早就露了痕迹。
他之所以看清一切,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是还需利用她娘家的势力――得找个时机让她现出原形,也可借此敲打敲打孟氏一族!
唉!说不定又得委屈师妹……
榻上,雪儿长长的睫毛如蝶翼一般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她醒了?
聂王君皱起眉头,观察着她的动静。
是的,雪儿醒了,她正睁着一双漂亮的眸子呆呆望着帐顶。
聂王君冷眸瞧着,那一双清澈而又灵动的眸子,衬在她苍白的小脸上,让人瞧一眼便心疼不已。
雪儿记起,她在王后姨母怀中哭着哭着睡了过去,忽闪着稠密的睫毛的眼又湿润了。
娘亲不要我了!
想到此,幼小的心脏如浸在五味陈杂的液体中,酸涩苦辣咸,各种滋味参杂。白嫩的小手紧紧地握着锦褥的一角,贝齿咬住下唇,拼命地压仰着内心的悲伤。娘亲说过,在宫里不可以哭――之前哭,是因为突然看不到娘亲,失了分寸。现在,既已想起娘亲的交待,就不能再小孩子心性了。
可她似乎忘了,她不过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儿,吸了吸鼻子,将快要溢出的泪水逼回眼中,打量起殿内。
她猛然发现榻前坐了一名伟岸的中年男子。男子正看着她,但他又似乎又不在看她……
他是谁?
难道是爹爹?
她想起王后姨母说过:娘亲去找爹爹了。那么,他应该就是爹爹了!从床榻上一跃而起,一头扎进男子的怀中,欣喜地喊了声“爹爹——”
聂王君本能伸出手搂住落入怀中的小女娃。在听到她唤他“爹爹”时,眸中多了一丝疑惑。稍一思索,便明白小女娃为何错将他认作爹爹,脸上不觉多了几分自责与怜爱。
“雪儿——”聂王君轻轻地揉拍着她的后心,极其为难地解释,“本君不是你爹爹。”
“你不爹爹?王后姨母说,娘亲去找爹爹了……你怎么会不是爹爹?”眼泪终究还是没忍住掉落下来。
“本君,是你师伯……姨丈,王君姨丈……”聂王君此刻如同一位慈善的父亲,温和而又不失耐心——他对他的儿女,从未有过这般,即使是太子幼时,也不曾。
“呃,雪儿放心……师伯,王君姨丈……很快会将你爹爹……和你娘亲……寻回来的……”他说到“王君姨丈”这个称谓,嘴瓢了一般,总觉得绕口。
当他一面皱眉轻声哄着无声落泪的雪儿,一面纠结是师伯还是姨丈更显亲切之时,紫霜王后款款地走了进来。
她看到王君怀中的可怜巴巴的小人儿,柔柔地唤了声“雪儿”。
“王后姨母——”
苏雪儿如见到亲人一般,挣脱聂王君的怀抱,扑向紫霜王后。
紫霜王后亲亲热热地抱起她,将她安置在妆镜前,替她解开凌乱的双髻重新挽好,又在髻上插了一支小小的珠花,才无比温柔地对她说:“雪儿,我们去用膳,好不好?”
小女娃犹豫了一瞬,隐下眸中的失落,无比乖巧地点了点头。
紫霜王后瞧着她隐忍的小模样心尖儿倏得一紧,好一会儿才牵起她的小手,说:“雪儿,等一下太子哥哥也来一起用膳哦!”
“太子哥哥——”
雪儿想起了紫藤花下的俊美少年,“太子哥哥还没有请雪儿吃甜糕呢!”
“甜糕?辰儿什么时候开始吃甜食了?”儿子自幼不喜甜食,紫霜王后最清楚不过了,挑眉看着身旁的小人儿一脸认真,咽下疑惑。
紫霜王后牵着雪儿出来,聂王君已坐在主位上,由红鸾、红罗服侍着净了手。
“元辰见过父君母后——”
太子已换作一身白色云锦绣着流云纹的常服,手上执着一个做工精巧的金丝楠木盒子,走了进来。
聂王君待儿子行过礼后,方抬手示意众人坐下吃饭。他对待这个儿子,一向严厉。
紫霜王后心里倒是暗暗欢喜。她本只让红鸾请来太子,让他陪一陪雪儿,没想到丈夫也赶了来。她记得,他们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饭还是上次她生辰时,算来已数月。
她安顿好雪儿,挽起衣袖,拿起桌上的玉碗,盛上金银丝鸭汤放至丈夫面前,“方才加了燕窝一起炖的——燕窝是上好血燕,最是益气补血,师兄……”
太子听得这一声“师兄”,心内讶异,他不动声色的用眼角的余光瞥过母后,这一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聂王君的眼睛。当下,轻咳了一声。
私下,紫霜王后与聂王君皆以师兄妹相称,但从未在人前这般。今日必是她心情起伏过大,一时失了分寸。
在“师兄”二字出口时,紫霜王后已觉不妥,立即改口道,“王君请尝尝……要是觉得尚可,就多用一些。”
说罢,她不慌不忙地替雪儿夹了根蜜渍乳瓜放至她的菜碟,“乳瓜酸甜,先食可开胃——辰儿也尝上一尝。”她又夹起一根,自自然然地送到太子面前。
“是!母后。”元辰恭恭敬敬地举起菜碟接过乳瓜。坐定后,见母后笑微微地看着他,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夹起乳瓜——母后怎么忘记自己不喜甜食了?他拧起眉头,用银筷将碟中的乳瓜卷成团,正要送入口中,忽觉衣袖被扯住,转首看向身侧。
见雪儿扯着他的袖子,眼巴巴地望着他,心不由得软了下来,柔声问道:“雪儿妹妹是要吃乳瓜?”
雪儿眨着水汪汪地大眼睛,摇了摇头。
“那是……”元辰看了一眼母后,紫霜王后亦是一脸疑惑。
“太子哥哥……”雪儿又扯了扯他的衣袖。
元辰借机将乳瓜放回菜碟,凑近了一点:“雪儿妹妹是有何事?”
“甜糕……”苏雪儿附上他耳边,软软糯糯地说道。
“哦!”
元辰看了眼不动声色的父君,拿起手边精巧的金丝楠木盒子扬了扬,“太子哥哥没有忘——用了膳,太子哥哥就将甜糕给你,可好?”
“嗯——”雪儿扬起小脸,朝他甜甜一笑,“太子哥哥真好!”
这一笑让元辰愣了神。父君教他习武练字,兵法治国之道,就是没有教过他如何应对孩子。
他在兄弟姊妹面前,一向严肃,更不会主动关注他们的心情――他们是他的臣,他只要知道他们是否忠诚。然而,眼前的这个小女娃似乎并不懂君君臣臣的道理。若以太子之尊待她,他恐吓着她。
他看着她稚嫩的脸上清亮的眸子透着无助与不安,心中不由得震颤。方才哭得撕心裂肺,此时却安静得让人心疼――罢了,以后就由本太子替羽寒照顾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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