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梧宫,紫霜王后的寝殿旁,朱漆长廊曲折蜿蜒伸向主殿,其两侧与顶上爬满了盛开的紫藤。
此时正值花期,紫藤花开得又密又艳,将长廊从上到下遮得严严实实,宛如一座紫色的宫殿。
雪儿出了殿便被迷住了,她从没有见过如此艳丽的紫藤,昂起小脸,张大眼睛贪婪地望着周遭热烈而繁茂的紫藤花串,嗅着它淡淡的清香,无比轻盈地转了圈。
“哥哥,这里太漂亮了!雪儿好喜欢这儿!”
闻言,苏羽寒鼻头一阵酸涩,他望着妹妹,强笑着说:“雪儿喜欢就好!”
金黄的阳光穿过花叶间的缝隙斜斜地落在青玉地砖上,青玉砖泛起明亮的光泽;落在雪儿纱裙上,纱裙嵌织的明珠、银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她宛如发现了有趣的玩意,在光束下舞动身子,随着转动,那些光折射成无数个光点,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在府上,娘亲从来都没有给她穿过这么漂亮的衣裙,她也从不知道漂亮衣裙上的珠子还可以发光。
“哥哥,珠子会发光呢!”
她扭首望了眼立在不远处的少年,欣喜地指着远处说:“那边也有阳光……”
不待少年说话,她咯咯笑着跑至那光束下旋转了起来,阳光为她披上薄薄的金辉,转动的裙摆亦是流光溢彩,恍若不谙世事的小仙子贪恋人世间的繁华。
“呀!真的一样能发光呢!”
这个发现让她十分开心,娇笑着穿梭在光束之间,玩得忘乎所以……
羽寒见妹妹玩得投入,便将她托付给宫婢照看,自往太学中去寻太子。
自从被母亲接回府中,他就很少入宫。母亲身体不好,妹妹又十分粘他,因而他很少能脱得开身出府。
他做太子伴读时,与太子年纪相仿,兴趣相投,两人几乎形影不离。如今虽出宫回府,但他想到此去南境不知何时能归,妹妹那般的年幼,又从未离母亲与他,留在宫中定然会不适,若太子时常能照应一二,妹妹或许不会那么孤单。此处去太学尚有一段路程,他心内有事,不觉间加快了脚步。
羽寒往太学去寻太子,却不想太子早已出了太学,在紫宸殿向聂王君交待了功课,又对了一盘弈,往凤梧宫来了。
刚至凤梧宫主殿,他依稀听见一阵欢快的笑声,不禁生惑:谁在母后宫中?
他快步往寝殿行去,笑声再一次落入耳中,那笑声清脆空灵,透着欢快与调皮。母后的宫中怎么会有孩童?平日这个时辰,是不会有宫嫔在母后宫中的——他一向懒得与宫嫔寒暄,故而都是挑这个时辰往凤梧宫请安。
宫规森严,即便是王子公主也不敢这般肆意。那这笑得如此开怀的人是谁?元辰拧眉望着花繁锦簇的游廊,进退不是。
咯咯咯……
又是一阵银铃般清悦的笑声透过紫藤,萦绕在他耳旁。
谁,竟敢如此放肆?他不再犹豫,抬脚跨上长廊。
长廊清幽,花影绰绰,一如往昔让他沉醉。这些紫藤,是幼年时,母后带着他亲手种植的。紫藤易活,没几年便布满长廊,将廊内围成一方难得静谧的空间。他极爱漫步此间,晴时赏花影,雨时闻花落。
然而此时,廊内花影下,一个身着轻纱,扎着双髻的小女娃打破了这份闲静美好。
他强压着心底的不快,看她嘻笑着穿梭在阳光下。阳光落在她绣着银线的裙摆上折射出刺目的光芒。他嫌弃地皱了皱眉头,也只有小孩子才会这般幼稚!
他的目力很好,甚至看见她光洁白皙额头上细密的汗珠,那汗珠不一会儿顺着额角滑下面庞,她蛮不在乎的用小手抹去,继续笑着跳着,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元辰很好奇她纤小的身体里如何不断地传出勉强还算动听的笑声的?一个女孩儿又为何如此邋遢随性,一点儿也不像好人家教出来的姑娘。
姑娘?
元辰暗暗失笑,她哪算得上姑娘,顶多就是个小女娃儿!她实在太小了,大概还不及他腰部。这样的一个小人儿,怎会发出那样嘹亮地笑——他想起在主殿前便听到她的笑声,嘴角不觉扬了扬,眸底的寒意渐消——确实是嘹亮!
一旁候着宫婢瞧见他,屈身欲行礼,他一面摆手示意她不要惊动小女娃,一面仔细打量起这个眼生的孩子。小女娃白晳圆润如同瓷娃娃的脸上,眼眸大而明亮,小巧的鼻子俏皮可喜,笑容干净而又纯粹。
眸底这样纯净的孩子在宫中几不可见,元辰不禁多看了几眼。他勾起嘴角,带着探究目光追逐着小女娃舞动的身姿。小女娃似乎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中,他在此处已经立了好一会儿,她竟然没有发现他。他生气的同时断定:就凭这副单纯不设防的模样,定然不是生长在宫中的孩子。
他故意放重了脚步,往小女娃走得近了些,并轻咳了两声。
果然,小女娃发现他了,舞动的身子戛然而停,闪亮的裙摆随着停下来的动作,垂落掩上小巧的五彩鞋。她歪着脑袋,忽闪着稠密纤长的睫毛打量着他。
“我是雪儿,你是谁?” 紧接着,她又如想起什么,极快地说,“我认得你――你是太子哥哥?”
“你怎么知道我是太子?”元辰饶有兴趣地看着小女娃。
“我娘亲说,穿着金龙,戴着金冠,长得和哥哥一样好看的人就是太子。”小女娃指着他身上的太子服脆生生地答道。
“你娘亲?”元辰挑眉。
女娃看上去只有三四岁的年纪,表情真挚而纯洁,应该不会说假话。那么,她的娘亲教这么小的孩子,如何辨认太子,又是为何?他想到了寄居毓璃宫的孟家嫡女,眼底掠过一丝鄙夷。
“我娘亲可好看了,可温柔了,我带你去见她。”雪儿如一只轻快的小燕子翩然走近他。
他见她走近,先是一惊,随即感受到她小得不能再小的手勉强握住他的两根指头,却一本正经地牵着他。心中只觉好笑,点了点头,反手握上小女娃柔嫩而寒凉的小手。
“你娘亲带你进宫的?”其实,元辰是想问她是哪个府上的,父亲是谁?但她看起来实在太小了,这样小的孩子都是养在后宅,自然不会清楚父亲的身份爵位。
“我娘亲是林王妃……王后姨母和太子哥哥说过雪儿吗?”小女娃撇过他的问题,仰起小脸,明眸之中充满期待。
元辰暗吁一口气,原来是镇南王的女儿,羽寒的妹妹。他知道镇南王、林王妃与父君母后的关系,但真记不起母后是否说过眼前的小人儿——他自四岁入太学后,并未见过林王妃,更没有见过这个小女娃。
但不知为何,他突然不愿看到她失望的眼神,于是道:“还去见你娘亲吗?若是不去……我还得去其他地方……”
没有等到期盼的答案,小女娃眼眸中的灿烂如烟火般眨眼便逝,一瞬间,小脸上布满失落。
这样便生气了?算了,自己本来就不会哄小孩子。
“我认识苏羽寒,他倒是说过自己有一个妹妹……”
闻言,小女娃的心情忽地好了起来,明眸闪烁着喜悦,语言也变得轻快起来:“太子哥哥——你喜欢甜糕吗?”
他以为她会与他说起羽寒,没想到她问自己可喜欢吃甜糕,扬了扬眉稍问:“你想吃?”
小女娃犹豫了一小会儿,点了点头,随即又摇头。
“雪儿喜欢吃甜糕。可是,娘亲说不可以吃别人的东西,更不能向别人讨东西吃……”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幸好他耳力不错,见她神色委屈,转首向身后的黑衣少年道:“剑影——甜糕。”
“主子——”
剑影身子一怔,愣在原处。太子不喜甜食,凤梧宫与东宫皆是很少备甜品,何况还点名要甜糕。此时又非饭点,这让他往哪儿去寻?
元辰遇到这么有趣的小女娃,心情大好,当然不会理会剑影的纠结。牵着她,两人不急不徐地走出紫藤长廊。
就在雪儿见到太子时,林王妃辞别师姐紫霜王后。师姐答应照顾雪儿,那她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出了寝殿,她立在玉阶之上,深深地看了一眼女儿,那一眼仿佛是要将女儿刻入心中。
那是她的骨肉啊!是她捧在手心中的宝贝啊!
见太子对雪儿放下戒备,她一颗悬着的心稍稍放下。师姐面慈心软,又贵为王后,许多事并不方便出面。若再有太子护着雪儿,雪儿在宫中的日子应该好过得多。
见两人转身,不愿女儿瞧见自己要舍她而去,强忍下心中的不舍与悲痛,闪身出的凤梧宫。
元辰牵着雪儿进了寝殿,环顾殿内并不见林王妃,却见紫霜王后斜倚凤榻上,美艳的脸上写满落寞与悲伤。
让紫霜王后没有想到的是,五年来,师妹一直受寒毒反噬。想到师妹夫妇,一人为王业下落不明;一人身中寒毒,她格外得自责。
她想:如果大师兄没有成为大齐的王君,也许他们正在隐居山野,亦或是快意江湖。不管是哪一种,都强似如今……
“儿臣见过母后。”元辰松开雪儿,朝榻上的紫霜王后躬身行礼。
紫霜王后并未觉察到儿子进殿。忽地听见这一声,惊得一个激灵。
“辰儿。”
目光瞥过儿子,落在他身侧的小人儿身上。可怜的孩子,出生时便历经了那样一番生死,才来到人世。连亲爹的样子都没有见过。上天啊!孩子何其无辜,你又让她小小年纪便承受生离之苦。
她在心中祷告着:老天,你一定要让师妹快一点寻到二师兄,让他们一家团聚吧!
“王后姨母——我娘亲呢?”
雪儿四下张望,并未瞧见母亲与哥哥,心中慌乱,急得快要哭了出来。
紫霜王后下了榻,将她揽入怀中,紧紧地搂着:“娘亲去寻爹爹了……很快就会回来呢!雪儿不怕,有王后姨母在……”
怀中的小人儿,呜呜地哭了起来,娇小的身子颤抖着:“娘亲……你不要丢下雪儿……娘亲,雪儿会乖乖的……你不要丢下雪儿……”
紫霜王后不忍再看,将她流着泪的小脸贴于胸前,哽咽道:“雪儿,还有王后姨母呢……以后……王后姨母就是你的娘亲!
听了紫霜王后的话,雪儿哭得更加大声:“雪儿就要娘亲……呜呜……雪儿就要娘亲……雪儿就要娘亲嘛……”
元辰立在一旁,紧绷着一张脸。他从未见过这般哭闹的孩子 ――宫中的孩子,好似生下来就不会哭,不会笑似的,中规中矩,不见喜怒。
他突然心疼起眼前的这个小女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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